第29章 探皇陵
饲养室在村外,挨着场院,五间大房,两排料槽,养着二十一头牲口。八爷穿件自家织做的白布衫,脖子上搭一条毛巾,用独轮车推土垫圈,我提着一桶水拿棕刷子刷料槽。干了几天活儿,饲养员的活计已经熟练,黎明即起,把水缸挑满,拉土、起粪、垫圈、铡草,按时喂牲口,直忙到三更,到了饭口,轮流回家吃饭,饲养室不能离人。我和八爷一班,干一天歇一天,早饭后交班。
八爷念过高小,没毕业,就随父亲走乡串县盖房,不到二十岁就走遍了武功、礼泉、乾县、扶风等地,大木匠、小木匠活,样样精通。成家后,他置了二十多亩地,有骡子有车,日子过得很滋润。干完活,八爷总是先把身上的土掸净,打一盆水,洗手擦汗,然后沏上一壶茶,盘腿坐在炕桌旁叼着烟袋和我闲谝。他最喜阴阳相术,一沾此题,便信口开河,说得天花乱坠。那几天,我正读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之“武韦之乱”一章,便给他讲了一段益州术士袁天罡为武士子女相命的故事。贞观初,袁天罡奉旨赴京,途经利州,武士时任刺史,请袁天罡为其家人相命。先相其妻杨氏,袁说夫人骨法,可生贵子,后相二子,袁说可至刺史;再相长女,袁说此女大贵,然亦不利,后封为韩国夫人;最后,武士令乳母抱出身穿男装的小女儿,袁天罡看过大惊道:此郎神采奥澈,不易可知,龙睛凤颈,贵之极也,若是女,当为天子。这是我读《大唐新语》时记下的。
八爷经多见广,一肚子故事,提起袁天罡,兴致勃勃讲了一段乾陵的掌故:“高宗病重,武则天召见当时最著名的两位术士袁天罡和李淳风,命二人为高宗选陵。二人走遍关中,寻得宝地,回朝交旨。武则天命使臣随二人前去查勘,过了礼泉,使臣问袁天罡,宝地在何处,可有标记?袁天罡指着梁山说,就在那儿,我在山上埋了一枚铜钱。使臣又问李淳风,你选的宝地在何处?李淳风也指着梁山说,就在山顶,我在那儿了一枚钉子。使臣随二人登上山顶,袁天罡扒开土,果然露出一枚铜钱;使臣问李淳风,你的钉子呢?李淳风对着铜钱吹了一口气,浮土散尽,只见一枚铁钉正在钱眼里,使臣大惊。后来,武则天把高宗葬在梁山。高宗的谥号为‘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在八卦中乾为天,古有乾天坤地之说,故为乾陵,并将此地置为乾县。”八爷讲的这段故事,我当时信以为真。后读《乾州志》,才知武则天并未置乾县。此地在晋时属扶风郡,在隋时改为礼泉,属京兆郡,唐武后光宅元年(684),析礼泉、始平、好、武功、永寿五县地,置奉天县,奉乾陵,属京兆郡,唐昭宗乾宁二年(895)改为乾州。
我想去乾陵看看,八爷给我画了一张路线图,把他家的自行车借给我,送我到村口,他嘱咐道:“六十多里地,喝汤前(此地人称晚饭为‘喝汤’)松松快快就回来了,慢点骑。”未行几步,八爷又叫住我:“我跟你去吧,人地生疏,让你一个娃来回跑百十里路,不放心。”八爷又借了辆自行车,带了一篮馍,同我上路。骑了两个多钟头,到了乾县城里。八爷领我到他姐姐家,此地风俗,麦收后走亲戚要送一篮新面蒸馍。午饭吃的臊子面,放下碗,八爷抽袋烟,带我上陵。
出城北行数里,远远望见前方左右各有一座土阙,八爷说:“这叫雁门嘴,是乾陵的第一道门。前面就是御道,往北走六里叫南上峰,是第二道门。”御道沟壑纵横,杂草丛生,两旁种着玉米。八爷边走边说,不觉来到了一对巨大的石柱下,他说:“这对华表,两丈五尺高,此地人称做通天柱,过了华表就是司马道。”一道缓坡直通梁山主峰,两侧排列着巨石雕刻的天马、驼鸟、石马、石人,两两相对,一直排到无字碑前。八爷告诫我:“已到皇陵,行为要端庄,言语要恭敬,不端不敬,必遭天谴。”看过“述圣纪碑”的碑文和“无字碑”上的历代名人题刻,面对残破无头的六十一王宾像,欷不已,心情沉重地上了梁山。
杂木森森,荒草离离,鸟瞰四野,一派苍茫。八爷舞着烟袋,指点远山近景,这是何村,那是何塬,这条路通向何处,那条沟绵延几里,神态怡然,并不提武则天一字。看着脚下荒凉残破的陵园,突然想起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荒冢一堆草没了”,帝王生前煊赫,身后也不过如此,除了留下几块断石残碑,与百姓的坟茔何异?山风吹来,顿觉释然,心中的些许感慨也随风飘散。
(原载于2005年2月2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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