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华清池
那夜奇热,我在饲养室后院垛麦秸,汗流浃背,沾了一身糠皮,干完活到水库里游泳,凉水一激,颈背上起了一片痱子,刺痒难忍。早饭后,我骑车去县城,那里有一家浴池,我想,热水烫一烫,痱子能下去得快一点。浴池的水太脏,空气污浊,我放弃了在此洗澡的打算。
书店里冷冷清清,新书摆在靠门的柜台上,我花了七毛七,买了两本书。一本章诗同注的《荀子简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七毛五;家里有王先谦的《荀子集解》,本不想买这本书,但一想这是平装横排简体字本,在书上写写画画不心疼,便买了。一本第二十二期“活页文选”(《王安石诗文选注》),选了《答司马谏议书》《兼并》《商鞅》三篇,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专业七二级工农兵学员选注,十一页,两分钱。那时,不管读不读,只要见了“活页文选”,随手就买一本,也就半根冰棍的价钱。
书店正对着火车站,听见列车进站的广播,我灵机一动,赶紧把自行车推到存车处,买张站台票进站。十分钟后,我上了东去的列车。火车上吃饭不要粮票,三毛钱一份盒饭,蒜苔炒肉大米饭,为省粮票,我常算计好赶在饭口乘车。西安停车时,我在站台上买了十个糖烧饼,五分钱一个。11点多,我在临潼下车。
华清池洗温泉分大池和小池:大池两毛,不限时间;小池五毛,是单间,限时四十分钟。我洗的大池,阔大的房间,通风良好,水磨石地面,池边有供客人休息的长椅,浴池用白磁砖铺就,刷得白亮光洁,足有游泳池那么大,只有十来个人洗澡。浴池是活水,引自骊山的温泉,清澈,略烫,浴后肤感滑爽,白居易写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果不虚言。
林荫道上,游人稀少,多是附近疗养院的。且行且止,累了,歇息片刻,看几页书;饥了,吃个烧饼,喝几口水;一直走到烽火台。都说周幽王为了褒姒在此烽火戏诸侯,小时读林汉达先生的《春秋故事》,第一篇“千金一笑”,有一幅插图,画的是周幽王站在城楼歪着脖子看褒姒冷笑。此地我已来过两次,没看见哪里有城楼的遗迹,实在想象不出在这荒山野岭上怎么演烽火戏诸侯的大戏。
下山后我在街上闲逛。与各地县城的格局一样,临潼也是一条主街,除了各类商店和饭馆,也有一家新华书店,每次路过我都进去转转。这里是名胜景区,流动人口多,因此,买到好书的时候不多。新来了几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印的单行本鲁迅文集,小三十二开,白底,白面,封面上有浅黄色的水纹,左上方有一尊鲁迅浮雕头像,书名是绿色的,“鲁迅”二字是黑体草书。这套书1973年出版,各省都在印,一年来已印了十多种,我见到即买,一本没落过。我想买一本1974年1月吉林印的《准风月谈》,四毛三一本,一掏兜,仅剩三毛五分钱了,我把书放下。店员问我:“钱不够吗?我给你留一本,明天你来取。”我说,我是外地人,一会儿坐火车走。“差多少钱?”我说八分。他说:“你把书拿走吧,我们要下班了。”我不好意思让他贴八分钱,便说,我给你一斤粮票好吗?按当时黑市的行情,一斤本省粮票值两毛钱呢。店员已在关门了,他见我是诚心,笑道:“好吧,你若非给我粮票,给我半斤就行。”
我没钱买站台票,只好从道口绕进站台。列车进站了,每个车门口站着一位列车员,验票上车,我赶紧找后面排队上车的乘客一个一个说好话,一位阿姨被我说动了心,答应上车后把车票从窗口递给我。开车了,正当我对那位阿姨千恩万谢的时候,列车员把我叫到他的小屋子里:“你借票上的车,我全看见了,走吧,跟我去七号车厢补票。”我把书包递给他说,除了身上的汗衫裤子,我的全部东西都在这里,你拿去抵票吧。他检查了我的书包,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把一天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叹道:“我六八年下乡到太行山,吃水都困难,老老实实干了四年活,一年出工三百多天,才熬出来,哪洗过温泉呀,你倒挺自在。”
(原载于2005年1月6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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