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算地
麦收过后,公社按一人二分八的标准给知青分自留地,我们小队五个知青,分了一亩四分地。《国语·晋语》里有一段故事:晋公子重耳流亡途中,绝粮五鹿,于道边乞食,路人捡起一块泥巴献给他,公子大怒,欲鞭笞路人。子犯急忙拦住他说:“公子,上天要赐给您土地,这可是好兆头呀!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公子顿悟,磕头拜谢,载之而去。十七岁,就有了归自己支配的土地,虽然这不同于晋公子心中土地的含义,但我还是兴奋不已。
并非谁都稀罕这几分地,我去给同学还书,他正为自留地和队长怄气呢。“队长耍我们,那是块鬼地,当年队里给社员分自留地时,谁家都不要。我找队长要求换地,他不许。他爱换不换,反正我们不种。”毗邻的地里玉米已经出苗,他们的自留地里还是一片麦茬和杂草。大队书记找他谈心,经过一连串上纲上线的教育之后,他屈服了,队里派他的房东六叔帮他种地。
“你娃娃家不懂事,荒着这屙金尿银的宝地,躺炕上睡大觉。你晓得这块地有多金贵?这是我祖上头一块地,顺治三年我祖爷爷置下它,三百多年,争来夺去,已经搭上了六条人命。这块地,不管风雹雨旱,一茬稳收三石粮。你说咋这么肥?人血滋润的么。”
犁地的时候,我问六叔:“你说这是宝地,为啥社员不要,非分给我们?”
“窝窝,驾!这地不是没人要,想要的人多得很呢,争得打破头,你说给谁?给你们没人争,你们是毛主席派下来的客,谁敢和你们娃娃家争?”
在地头休息时,六叔唱起了秦腔《血泪仇》:“手拖着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唱毕,他给我讲了这块土地上六条人命的故事。过了几天,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给六叔看,他吓得两手直哆嗦:“莫写,莫写,陈谷子烂糜子,说说而已,写成文字惹是非。”他是中农,人虽精明强干,却胆小怕事,他看着我把稿纸撕碎,才放心笑了。
初冬,县里召开学大寨会议,号召利用冬闲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公社派我去县里参加测量员学习班,一天发三毛钱伙食补助。中午逛书店,花了七毛钱,买了一本高亨注释的《商君书注译》(中华书局,1974年11月第1版)。这本书,前有“商鞅与商君书略论”“叙例”“校释书目”“商君书古本”“作者考”,后有“战国两汉人关于商鞅的记述”“商君书新笺”,注释精当,译文雅致,在当时出版的古籍译注类书中,可算上乘之作。五天学习班结束,我读完了《商君书》,在扉页上题了王安石的一首诗: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若论战国时期的法家,商鞅对农民和土地的认识最为深刻,他可真是统治农民的高手。“垦令”二十条,犹如二十条绳索,把农民牢牢捆绑在土地上。夜读“垦令”“说民”“算地”“弱民”诸篇,冷汗淋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与“壮民疾农不变,则少民学之不休”异曲同工;严禁农民买卖粮食、实行统购统销与“使商无得籴,民无得粜”的政策如出一辙; “使无得庸,而庸民无所于食,是必农”“废逆旅,则奸伪、躁心、私交、疑农之民不行,是必农”“使民无得擅徙”,与严禁农民为人佣工、限制农民外出经商务工、控制农民自由迁徙,出于同样的考虑……许多现行政策,处处闪烁着商鞅的幽灵; 许多针对农民的制度安排,都能在《商君书》里找到依据。
公社把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指挥部设在六叔的村子,生产队派他给测量队帮忙。每测量一块地,他都要指指点点,过去这块地是谁家的,那块地是谁家的,他让我看过一张土改前本村各户土地分布图,他对每一块耕地和主人的变迁了如指掌。有一天,他见周围无人,跺跺脚,神秘地问我:“你猜,我脚底下埋着啥东西?”我摇摇头,他说:“我给你看看,千万别说出去。”他抡镐挥锹挖了一米多深,刨出一块二尺来长的青石界桩,一面刻着名字,一面刻着“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吉日立”,他把界桩搬到架子车上,用土盖好,把坑填平,悻然作色道:“这是我分家后置下的第一块地,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攒了四年钱呀!”
六叔把界桩埋在院子里,他知道,那块土地永远不会再回到他的名下,但每天在界桩上面走一走,会让心里踏实,毕竟,那是他曾经拥有的东西。
(原载于2006年1月26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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