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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六叔

  刚下乡时没房住,生产队安排我们住在社员家,到第二年秋天搬进新房之前,我换过三个房东,有人换得更勤。知青大都如此,我那位同学算是例外,从下乡第一天直到三年后招工回城,他一直住在六叔家。我问他为啥不去新房住,他说:“隔着八里地,你还三天两头跑来听戏呢,我住在他家,他哼哼两声,我都能听见,为啥要搬走?”

  六叔种地、赶车是好把式,还会拉胡琴,唱秦腔更是远近闻名。他嗓子好,戏路宽,对刘毓中钦佩得五体投地,也喜欢刘易平和刘茂森的戏,他一人能把整出《辕门斩子》《五台会兄》唱下来。但他平日为人低调,言行谨慎,从不张扬。听同学说,六婶也会唱戏,我从未听过,倒是听见两个女儿在厨房做饭时唱《花亭会》,“我问你谁家外甥谁家子,在谁家门里长成人……”姊妹俩嗓音柔嫩,行腔婉转,唱得非常好听。

  我借给六叔一套《警世通言》,他儿子拿到学校,把上册弄丢了。六叔很愧疚,叹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我也没书赔你,咋办?”我说,丢就丢了,我听你唱了多少出戏?从没买过票,还是我欠你的多。他寻思了一阵,拿起手电,笑道:“我有样东西赔你,你跟我来。”六叔领我上了阁楼,搬出一只箱子,他让我举着手电,他打开锁,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布包。下了楼,他解开布包,厚厚三本簿子,是他抄的戏本,他说:“我大舅哥是戏班的琴师,这些戏本,是我借来抄下的,你喜欢,就拿去吧。”我翻了翻,有李正敏的《五典坡》、袁克勤的《打镇台》、刘易平的《辕门斩子》、苏蕊娥的《花亭会》、孟遏云的《秦香莲》、刘毓中的《三滴血》、刘茂森的《五台会兄》……一共二十多出戏。

  我把戏本借走,每天晚上抄完十页才睡觉。这些戏本,除《三滴血》署名“易俗社范紫东编剧”,其他都未注明作者。秦腔的许多剧目,其他剧种也有,如《辕门斩子》,京剧、豫剧、河北梆子都有,已分不清谁移植谁的。但秦腔近代的原创剧目,如《三滴血》,未见其他剧种演过。这出戏1960年拍成了电影,父亲带我连看了好几场,每回看到滴血认亲的镜头,我就放声大哭。这出戏取材于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之《槐西杂志》:“晋人有以资产托其弟而行商于外者,客中纳妇,生一子。越十余年,妇病卒,乃携子归。弟恐其索还资产也,诬其子抱养异性,不得承父业。纠纷不决,竟鸣于官。官故愦愦,不牒其商所问真赝,而依古法滴血试;幸血相合,乃笞逐其弟。弟殊不信滴血试,自有一子,刺血验之,果不合。逐执以上诉,谓县令所断不足据……”但《三滴血》的剧情已远远超越了《槐西杂志》记载的那个滴血认亲的故事,基本上可以视为范紫东的创作。

  范紫东是清末的拔贡,与友人创办易俗社,任编辑主任。他能诗擅画,精通金石声乐,一生编过六十多出戏,还写过《关西方言钩沉》《乐学通论》《乾县县志》等多种著作,是关中奇才,1954年去世,享年七十七岁。许多地方戏,已成脍炙人口的名剧,但剧本的作者,或不可考,或籍籍无名,古代文学史上,尚有元曲作家的地位; 但近代文学史上,却没有范紫东的名字。

  晚饭后,我常去六叔家听戏。他拉胡琴,教我唱“悔路”中周仁那段“封成东贼奴才报得一怨”,他先逐字纠正我的发音,每句唱词,先用方言念会,然后大声朗读,“小可周仁”那段二百六十多字的念白,我练了一个多月也没合格,六叔说:“千斤念白四两唱,你说不好方言,就唱不好秦腔。”

  村里本家娶亲,请六叔去唱几段。他平时滴酒不沾,喜酒不能不喝,三口下肚,便管不住舌头,吹起牛来,他说自己学刘毓中的戏可以乱真,有爱抬杠的后生故意激他:“六叔,你瞎吹啥?你比刘毓中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他急了眼:“你娃娃家懂戏吗?搬一台留声机来,叔给你放唱片,你听仔细。”有好事者从大队部搬来留声机,六叔回家提来一条口袋,从里面取出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还有个油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露出两张粗纹唱片。他放了一张刘毓中的唱片,兴奋得不得了,人也入了戏,带着身段唱起来,博得满院喝彩,许多人都跟着他唱起来。

  半夜,走在田间小道,清风拂面,我放声大唱:“五台山出了家落了发成了和尚,天波府作别了年迈的妈妈……”月色皎洁,虫鸣四野,忽有感悟: 此地人心清欲寡,民风淳朴,连戏曲都能拴住人心,有了秦腔和好年景,他们还需要什么?

  (原载于2006年2月9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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