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远游
1975年1月底,我去湖南过春节。
二姐在长岭炼油厂工作,住在南山小区。楼房依山而建,阳台外三四米即是山岩,湿漉漉的崖壁长着一层绿茸茸的苔藓。满山是竹子和杉树,山不高,坡不陡,一刻钟就能登顶。北方还是冰天雪地,这里已是绿草茵茵。山下,池塘和水田连成一片,阡陌间散布着几户农舍。不论晴雨,地里都有劳作的女人,牵牛,犁田,背篓,挑担,很少见到男人的身影。
或骑车去陆城,在江边寻一僻静处,看山,看水,看树,看竹。或坐火车去岳阳,泛舟洞庭,漫游君山。姐夫去长沙出差,带我去玩。橘子洲游客寥寥,寂无人息,江面不见航船,气象萧索。我打着雨伞,在岳麓山游逛,校园里到处是标语和大字报,有批林批孔的,有写儒法斗争史的,有批张平化的,众口哓哓,人心暴戾,哪像是千年书院?
夜读《印度通史》(张宏达、冯金辛等译,商务印书馆,内部读物,1964年第1版,1973年第2版,定价3.50元)。这套书四册,五十四万字,一千一百七十一页,每页二十一行,每行二十一字,字大,看书时眼不累。作者恩·克·辛哈和阿·克·班纳吉是印度历史学家,曾在加尔各答大学任教。书分三十三章,头两章是导言和史料介绍,后二十九章跨越五千年,对印度各个时期的历史作了简明的叙述,侧重于介绍不同时期的政治、社会、经济、宗教和文化的演变过程,从吠陀时代一直写到1950年印度共和国成立。此前,我读过史诗《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摩诃婆罗多的故事》,读过本生经故事,读过泰戈尔、普列姆昌德的诗歌和小说,但没读过《梨俱吠陀本集》,不知道《奥义书》和《法论》,不懂耆那教和佛教的差别。读到第六章“摩揭陀帝制”,我便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汗颜。
古代印度的灿烂文化令人震撼。阿育王死于公元前232年左右,他的执政年代,几乎与秦始皇同时。“这位伟大的非暴力鼓吹者述说侵略战争的苦痛和凄凉的热烈诗句,至今言犹在耳,可惜他没有能阻挡世界继续它习惯的行程。有人说,他的和平主义虽未能转变人类历史的进程,不过确实削弱了孔雀帝国。战鼓的响声是沉默了,狩猎是废除了。即使是野蛮的部落人民也只听到温和的宣扬佛法的声音了。” 从公元前两千五百年吠陀文化起源到后吠陀时代宗教与政治的演变,相当于中国的先秦时期。作者仅用了六万字就把这段历史写得清清楚楚,文字清雅,独具魅力(当然,这只是译文),我还没见过哪位中国史学家用这样的文字写史。
读史忌信一家之言,少读《左传》,父亲教我参读之法,博采众说,不拘成见。手头仅有周一良主编的《世界通史资料选辑》(商务印书馆,1962年12月初版)“上古部分”辑录了《梨俱吠陀》《伐育·普兰那》《阿帕斯檀跋与乔达摩法律汇编》《本生经》《阿育王铭文》《政事论》《摩奴法典》《那罗陀法典》和法显的《佛国记》,以此书参读《印度通史》,虽不恰当,亦有获益。读完一册,笔记作了二十多页,仍茫无头绪,忽然想起太史公“十二诸侯年表”,大悟,何不以“表”记史?于是,我把笔记整理成一篇“《印度通史》简表”,栏目依次为纪年、朝代、事略、人物、文化、作品、摘要、批和备注,条分缕析,一目了然。
腊月二十七凌晨,我跟姐夫去汨罗买年货。一江烟雨,薄雾溟,车行山水间,如在画中,我感到莫名的兴奋,默诵《远游》:“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司机是当地人,村子就在江边,我问他,屈原是在这里投江的吗?他说,传说是在下游的玉笥山,离这儿不远,一会儿带你去看看。
《法论》提供了古代印度人的生活特征:“再生者”要经历四个阶段的生活:梵行期(始于创造礼,终于学业的完成);家居期(结婚居家);林栖期(出家到静穆的山林里,过着宗教上的冥想日子);苦修期(在修行中,肉体受苦,而精神则专注于最后真理的实现)。屈原大约与阿育王的父亲宾头沙罗执政的年代同时,假如他生在印度,与国王、权臣政见不合,或隐于林下,或皈依佛门,也就是了,不必拿生命为政见做牺牲。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的处世态度竟有如此大的差别。望着远去的江水,想着渔父劝说屈原的话,真为他惋惜。
(原载于2006年3月16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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