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辨字
从湖南回来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聊江南见闻。父亲念了东坡《虞美人》“湖山信是东南美”一句,让我作对,我一边给新买的书包书皮,一边想着下联,对以“关河岂如西北强”,父亲评语:“尚工”。
父亲取出几本旧书让我修补。一本上海三民图书公司1952年发行的《标准国音学生新字典》(父亲称为“国音字典”),封面封底俱无,我剪纸糊了一个书皮。《怎样辨认错别字》(福建人民出版社,1961年2月第1版,58页,一角二分)《容易搞错的同音字》(超天编写,上海教育出版社,1960年1月第1版,20页,五分)《口语杂字》(张雪庵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56年7月第1版,38页,一角一分)《常用多音字汇注》(刘禾编,吉林人民出版社1960年10月第1版,42页,一角四分),这四本书封面的边角略有磨损,书太薄,不好包皮,我取来锥子和针线,把四本书订在一起。这些书伴我长大,《怎样辨认错别字》封内题有父亲的题字:“希望你好好学,不要把字搞错了,并且要把每个字和词,用在适当的句子里。”
《标准国音学生新字典》是繁体字竖排版,高十二点五厘米,宽七点三厘米,厚二厘米,因它小巧,我常装在兜里。字典前有“检字表”“简体字表”和“简体词表”,后附“国语文法词类统系表”“新式标点使用一览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纪念日与节日”“新春联摘录”,正文三百零八页,一页四栏。
一年级,每天晚上,父亲在纸上写些“燥、躁、噪、澡”之类的形似字让我辨认,或写些“读”“会”“朴”等多音字让我注音,或写几个容易念错的成语让我读,即使字的古音也不放过,如“杀”字,在“其势稍杀”中应读“shā i”,但这个字已不算多音字,只读“shā ”。我问父亲:“您为啥不教我多识些字,天天辨字?”父亲说:“不认识的字,不会用错;认识的字,因为有很多形似、同音、多音字,才容易写错、读错、用错。刚识字,不可贪多,要在辨字上多下工夫。”父亲还教我“谝”“皴”“笊篱”“疵毛”“呼”“多咱”“寻摸”这些口语杂字,他说:“口语大多有字,长大后,你去的地方多了,要留心各地的方言。”
我把商山四皓之一的里念成了lì u里,父亲给我纠正,我辩道:“在国音字典里,‘ ’,注音‘六’,若读lù ,注音当用‘路’字。”父亲说:“用‘六’并不错,‘六’是个多音字,也读lù ,安徽有六安,江苏有六合,南方许多地方的人把数目字‘六’念lù 。”父亲给二哥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我和他争,父亲说:“你刚上学,用国音字典就可以了。”我嫌它太旧,正文按部首编排,查字不方便。父亲说:“旧字典有它的好处,不比新字典差。例如,‘老部’之下,耆、耄、耋排在一起,这三个字都说的是老人的年龄;‘雨部’之下,雨、雪、、雷、、雹、霆、霖、霏、霓、霞等字排在一起,全说的天气之事; 按部首排字,便于你熟悉相关联的字词,有助于直观地理解字意。‘ ’字下注‘汉朝商山四皓有里先生’,《新华字典》‘ ’字下就没有这条注。古汉语有入声,但普通话没有入声,‘ ’字在国音字典里标‘入声’,在《新华字典》里标‘阴平’。你认真读一读两本字典,就知道在注解和注音上,国音字典并不逊色。“
国音字典的第一个字是粤语的“ ”字,注音“上,‘某’”,《新华字典》却注音“má o”。我用这本字典与《新华字典》核对过,苏音、吴语、粤语和其他方言中的字(如上海话里的f ,“口”字旁一个“伐”),后者未收入,也许是出于推广普通话的缘故。
我对“简体字表”和“简体词表”很感兴趣。“ ”最初简为“ ”,后来又简为“骂”;“ ”曾简写为“ ”,后来又简为“划”;“ ”简为“搞”,后来又简为“搅”;“ ”简为“寸”,后又改为“衬”。有些当时已是简体字,后来却被废弃,如“部”简为“阝”,“私”简为“厶”,“翻”简为“反”等。而所谓“简体词”,则是用新造的字来代表一个词组,相当于英文的缩写,如“冂”里一个“志”代表“同志”,“囗”内一个“茶”代表“茶园”,“广”下一个“会”代表“座谈会”,“囗”内一个“帝”代表“帝国主义”,“人”下一个“巾”或“Y”添两横代表“人民币”(后来演变成了 ),现在,就这一个“ ”保存下来,成了人民币的符号,其他简体词未见通用。
没有拼音检字表,确实不方便,有些字明知读音,却要费时间去查部首笔画,我常向父亲抱怨。父亲问我:“国音字典收了多少字?”我答不上来。父亲让我数一数。我一页一页的数,把每页的字数记下来,数完增编四页,正文上、下编三百零八页,打算盘加,花了三个多小时,算出来是六千一百一十七个字。父亲说:“不对。”我核对后又加了一遍,是六千一百二十九个字。父亲点点头说:“你不是嫌这本字典没有拼音检字表吗?自己动手编,一天一百字,两个月就编成了。”
(原载于2006年8月24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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