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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焚稿

  我把下乡后写的文字,拣中意者三十余篇装订成册,题名《送春集》,请父亲批评。父亲看罢,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宋仁宗时,钱思公镇洛阳,建馆一座,榜曰‘临辕’,命僚属谢希深、尹师鲁、欧阳永叔各撰一记,约期三日完稿。永叔写了五百多字,希深写了五百字,师鲁仅用了三百八十字,语简事备,典重有法。欧、谢惭愧,把文章藏在袖筒里,羞于示人,后在钱思公追问下不得已拿出。师鲁得意地说:‘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诸君文格诚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尔。’欧公不服,载酒而去,琢磨通宵,别作一记,比师鲁文少二十字,尤完粹有法。师鲁叹道:‘欧九真一日千里也。’你比欧阳修如何?”

  “我哪能与他比!”

  “我教你的‘三分法’就是跟欧阳公学的。初稿他写了五百多字,二稿写了三百六十字,减了三分之一。论简洁,你的文字敌得过欧阳公的三分之一吗?比他多减两个三分之一,亦不为过。文章仅是‘字冗’,倒还好办,删改几遍,便有起色;“格弱”却是绝症,《送春集》十之八九为‘格弱’之文,只能烧掉。”眼看辛苦写成的文字要化为灰烬,我不大情愿。父亲看出我的心思,谆谆劝诱:“观水之澜,容光必照,见骥一毛,即知全体。一集文字,若有一二篇佳作,其余皆可观,否则,必无可取。悔其少作,是文人晚年最大的痛苦,你年龄尚小,不知利害,下笔千万要慎之又慎。”

  朋友来串门,他是省报的通讯员,看过《送春集》,赞不绝口。他看中一篇散文,让我好好学习《文学理论常用术语简释》(陕西师大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写,陕西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第1版),深刻体会“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和“三突出”创作原则,把稿子改好,寄给省报,我答应了他。改完后,父亲不许我寄:“不要仰慕虚名,写这些应时的东西。文字要真、要美,抒胸臆,见性情,不媚时俗,有益后人。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即使一生不留一篇文字,遍读古今中外佳作,也是乐趣。文章之法,自古有道,潜心涵泳,便知高下,莫与时论较量。”

  父亲1973年轻度中风,需拄杖而行,近来已不大出门。每日除了在院里走走,就是看书、给我写信,经常是一个信封里装两三封信,有时上午写一封,下午又写一封,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装进信封,让母亲上街买菜时给我寄去。每次回家,父亲和我昼夜聊天,古今中外,经史子集,家族的历史,亲历的故事,结交的师友,读书讲学的心得,无所不谈。成人后,我才体会到父亲那时的心情,年迈体衰,忍着病痛和寂寞,心里装着无穷的惦念和期望,日夜为我担忧。父亲的床上、枕旁全是书,读书时手不离纸笔,他不用本子,或用铅笔在书页上批注,或把原文抄下来批注,我把他夹在书里的笔记散页收集起来,用夹子夹好,收进书箱,想日后闲了细读。

  午觉醒来,闻见一股烧纸的烟味,我进厨房一看,父亲坐在炉前,把箱子里的笔记一卷一卷塞进炉膛,火苗窜起老高,我赶紧把箱子搬走,把掉在地下的纸片、纸条捡起来,弹掉纸上沾着的尘灰。

  “爸,您怎么把它烧了?我留着有用呢!”

  “我生不逢时,饱经战乱,半辈子为生计奔波,难得静心治学,纵使勤奋,怎敌乾嘉学人的读书、考据功夫?这些文字,即兴涂写,一鳞半爪,不成系统。万一你拿给外人看,轻则贻笑大方,重则误人子弟,为父罪过不浅。趁手脚能动,烧了它,死也瞑目了。”

  我捡起一张“黄金叶”牌烟盒纸,背面写着:“副墨子云: 愚观近代人诗文集,除一二真作家外,多是伧俗浅陋。或乱杂无章;或用事下字,不稳不确;或取境命意,不切不伦。既无句法,又无章法。其间有为众所推与称美者,大抵亦是意词浅近,习熟雷同,为凡人意中所能有,凡人笔下所能到。所谓‘鸡有五德,君犹瀹而食之者,以其所从来近也”。譬如雅乌犬豕,户巷皆是。无有义意才笔气格,出尘境象,出人意表,令人眼明,无由刮目。”父亲批道:“古稀之年,早作死计,朱公所谓‘夕阳衔山,倏尔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正合吾意。”

  须臾,我把《送春集》投进了炉膛。

  (原载于2006年7月20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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