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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解《西厢》

  《文艺学习》1954年第五期(1954年8月27日出版,主编:韦君宜,编辑者:中国作家协会文艺学习编辑委员会,每册定价旧币1600元)首篇为编辑部推荐的《文艺工作者学习政治理论和古典文学的参考书目》。第一类为“理论著作”;第二类为“文学名著”,分为“中国”(三十五种)、“俄罗斯和苏联”(三十四种)和“其他各国”(六十七种)三部分,荐书一百三十六种。“中国”部分选了《诗经》《论语》《孟子》《庄子》《楚辞》《史记》,陶、李、杜、白、苏、陆文集,选本有《文选》《古诗源》《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和《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戏曲有《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小说有“三言”“四大名著”《聊斋》《儒林外史》。“文革”时,学校停课,我把这篇书目抄在本子上,一一去找,看过一本做个“△”记号,借到新书就放下旧书,经常同时翻几本书,父亲讥我是“饕餮书生”,没少批评我。但直到下乡,仍积习未改。

  1974年夏天,我从乡下回家陪父亲做理疗。在医院走廊排队时,我数着本子上做过“△”记号的书名,这篇书目,中国部分还差四种、外国部分还差二十八种就读完了,一时颇为得意,频频炫耀,忘形之际,吟起了《西厢记》里的词:“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园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眼,时乖不遂男儿愿……”父亲瞪我一眼,我赶紧闭嘴。

  轮到父亲做理疗时,他躺在病床上,问我:“《西厢记》读过了?”我说:“读过王季思的校注本。”又问:“董西厢读过吗?”我说:“书目上没列这本书。”再问:“读过《会真记》《蝶恋花鼓子词》和《摘翠百咏小春秋》吗?”我说:“没读过。”未及数问,我已支吾失对,羞愧难当。

  “西厢十分好,你未得一分。善读书者应知作品源流。唐人元稹的《会真记》在北宋已流传很广,李将其收入了《太平广记》。赵令据《会真记》故事作过《蝶恋花·鼓子词》,他在序中说:‘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当时有一种歌舞曲叫‘调笑转踏’,前面一首引诗,后面一首《调笑令》,秦观和毛滂都以‘莺莺’为题作过这种曲子。秦观词有‘冉冉拂墙花树动。西厢待月知谁共,更觉玉人情重。红娘深夜行云送,困钗横金凤’。毛滂词有‘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赵令作的《鼓子词》由十二首《商调·蝶恋花》组成,将《会真记》分为十章,每章下配一首曲子,末尾缀一曲,总结张、崔悲剧:‘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河,岁会知犹近。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到了金代,莺莺故事有了‘诸宫调’说唱本。‘诸宫调’是北宋末年兴起的一种说唱形式,说唱者在一段道白之后,接唱一套某一宫调的曲子,或先唱后说,这种演唱比‘转踏’或‘鼓子词’篇幅长得多,故事内容也更丰富,现保存最完整、艺术成就最高的当属董解元《西厢记》。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在董解元的诸宫调《西厢记》基础上改编成的,他在情节和人物上做了较大的修改。金元前后,将莺莺故事改编为词曲杂剧者大有人在,但艺术上都不及董、王。元人宫大用称《西厢记》为‘春秋’,明人王彦贞将《西厢记》分为一百个‘关目’,配了一百首《小桃红》曲子,名谓《摘翠百咏小春秋》……”

  从医院回来,父亲找出书,教我先把《会真记》按情节分解,排上序号,分别抄在纸上,再把董西厢、王西厢也按情节分解开来,把与《会真记》对得上的人物、情节附在序号下;然后比较董、王西厢增添的人物、情节和细节。每天从医院回来,我就在桌上摆弄书本和一堆纸片,逐页核对,大汗淋漓。

  父亲指着本子上做了记号的书名说:“读懂一本《西厢记》,尚且如此费力,何况一百本?不要迷信这篇书目,选裁失当,多有疏漏,在所难免。汉至初唐八百多年,名家荟萃,仅选一部《陶靖节集》,唐宋不选韩欧、不选佛经禅语、不选笔记,元不选散曲,明不选小品,民国作家仅选鲁迅一人,外国书不选《圣经》,不选《古兰经》,且三倍于中国书,真是本末倒置。生有涯,知无涯,书是读不完的。你可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规划一个适当的阅读范围,选少量经典,由浅及深,循序渐进,一卷一册,读熟解透。朱子曰‘学者所患,在于轻浮’,像你现在这种心态,纵读万卷书,也是过眼烟云,到老只是书虫而已。”

  (原载于2006年8月17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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