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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父子大学

  父亲送我到大门外,望着乌云笼罩的南山说:“别走了吧?雨天也不出工。” 看着父亲依依不舍的样子,我一阵心酸,想起了李密的《陈情表》。父子相守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缤纷的世界,未来的前途,有床前尽孝重要吗?

  我没走。当时,知青长期闲在家里,居委会就要上门找家长,督促孩子回乡。母亲去街道办事处给我开了一张“病困”证明,有这张证明,可以在街道办事处服务队申请临时工。几天后,服务队介绍我去二轻局仓库上班,一天工资一块二。

  6点去上班,中午回家吃饭,一天往返四趟,要走二十多里路。装卸班五男四女,我最小。休息时,大家凑一起下棋、打牌。班长姓胡,四川人,五十多岁,光头,话多,爱给人支招:“下棋不难,关键是你要把他将死,别让他把你将死。”院里有座乒乓球台,我打球时,他在一旁指教:“你想赢他很容易,关键要接住他的球,不让他接住你的球。”三国他也懂,妙语常出:“曹操兵败赤壁,关键是他没先烧了东吴的船,自己的船先被周瑜烧掉了。”他打牌很臭,除了我,没人和他玩对家,我若不玩,他只能和女人们玩捉娘娘,输牌后,有位大婶奚落他:“当皇上不难,关键是你要把手里的牌先出完,不能留到最后当画看。”他嘿嘿直笑。大家叫他“胡关键”,只有我叫他胡伯伯。

  我把证明寄给队长,他来信说,县知青办新下的文件规定,招工、招生要看政治(入团、入党)、看劳动(工分)、看表现(社员、小队推荐,大队鉴定),工分挣得太少,招生时不好推荐我,让我克服困难回队劳动。说起此事,心有戚戚,父亲却不以为然:“念大学是为了治学问。现在的大学都在搞运动,教授下放了,很多书不许读,满校园都是大字报,没一点学术气氛,能学到什么?你若真想念大学,而不是为了一张文凭,就跟我念吧。你选一门专业,我给你当老师。”我既想学中文,又想学历史,父亲说:“那就两门一起学吧,这两门课我都教过。咱这父子大学没有学年学期,你尽管从从容容地念书,念到多大岁数都行,几时修完课业,几时毕业。”父亲当即给我写了一张“录取通知书”,郑重地说:“今天注册,你已经是大学生了,明天正式上课。”我真想笑,有一种过家家的感觉。

  第二天,父亲在墙上贴了一张条幅 “尊师重道,教学相长”,发给我十条“学规”。父亲说,头两周是预备课,讲“朱子读书治学法”和“文史书目举要”,第三周正式上课,一周讲历史,一周讲中文。父亲写了讲义,准备了小黑板、粉笔,定好表,一节课四十五分钟,铃响下课。过了几天,父亲把复写的“文史书目举要”讲义发给我,开列了中文和历史专业的必读、参考书目,给我发了第一学期的教材,历史课本用《史记》、参考书是崔适的《史记探源》和翦伯赞的《中外历史年表》。中文课本用《诗经》,参考书是许慎的《说文解字》和王力的《古代汉语》。

  早晨上班,书包里装上书和字典,母亲送我出门:“你爸最喜欢当教员,好久没教书,憋得难受,年纪大了就变成老小孩了,顺者为孝,你就由着他吧。”母亲给我钱和粮票:“上下班坐车,省下时间看书。干活太累,吃好点。”仓库附近有家回民饭馆,有时我吃半斤水煎包子,有时吃一碗牛肉面两个烧饼,有时吃一碗羊肉泡馍,平均一顿饭花三毛钱。午休两个半钟头,我先看书,困得熬不住了,在货架上铺几条麻袋睡一觉。

  发工资了,我给父亲买了一条海河烟。父亲让我读《礼记·学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此进学之道也。”然后给我详解“学”“问”之道。不管多累,我都打起精神听课,认真回答父亲的提问。停电了,点上油灯接着讲,一位老师,一个学生,父子双双进入了角色。忽然想起一件事:街坊有位大爷,半身不遂,不会说话,天好时,家人把他抱到院里晒太阳。有一天,我和父亲从他家门口过,父亲指着那位大爷说:“将来我也会那样的。”望着讲课时神采奕奕的父亲,我不相信会有那一天。

  休息时,他们玩牌我看书。胡伯伯问我为啥不玩了,我据实相告,他惊讶地望着我,默默无语。从此,外出装车卸货,他不派我去; 他们摞型钢,让我扫库房。下班后,他去饭馆喝酒,我羡慕地说:“胡伯伯你多美呀,晚上不用念大学。”他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念大学并不难,关键是识字要多,你把字识完了,就毕业了。”

  (原载于2006年8月3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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