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秋水
宣统元年秋,贝子庙住着四位山西商人。某夜吃酒,一人先醉,三人闲聊。甲是布商,酒至酣处,抻出一块布头说:“这块布三尺三寸五。”乙不信,拿尺子一量,真是三尺三寸五。丙说:“你们听说过‘手是秤’吗?”他随手端起茶壶:“三斤七两九。”这时,醉酒者嚷嚷着要喝茶,丙给他倒了一杯,放下茶壶说:“还剩二斤八两六。”甲取秤一约,果然不差。二人喜形于色,乙不屑道:“听说过‘一口清’吗?你们说尺寸、斤两和单价,我随口报价。”甲问:“白绸十七个钱一尺,两丈八尺三多少钱?”乙应声答道:“四吊八十一。”骄矜之态溢于言表,三人痛饮一夜,大醉。
八十年后,我在阿尔善油田工作。每次去锡林,都去贝子庙,看喇嘛念经、做法事。日久生熟,一位老喇嘛,给我讲了这段故事。我告诉他:那位先醉者要茶水时,递给甲一样东西,一根头发拴着两只虼蚤;天不亮,他的骆驼队就动身南行; 那三人盘桓二日才走,途中遭遇暴风雪,冻死在浑善达克沙地。老喇嘛惊愕地打量我:“你怎么知道?”我说,那位先醉的人,是我祖父。他捻着佛珠,闭目不语。
我常常躺在草地上,望着变幻莫测的白云,怀念父亲,回味他给我讲的祖父的故事。
一天,我读《庄子集释》,上午《秋水》,下午《达生》,晚上《知北游》。父亲说:“你给我读一遍《秋水》。”父亲边听边拿一支铅笔在纸上记着,我读完后,他说:“你把、、劬、、、、、兕、、、’这几个字给我念一遍。”我念过后,他直摇头:“一篇就有十一个字不会念,一天看六篇,起码有上百个字念不出来,更别说字意了。我问你,‘笥’是何物?‘ ’是何物?‘尾闾’怎么讲?”我答不出。父亲正色道:“如此读书,不如不读。不读,或许不敢与外人道也,像你这样囫囵吞枣,将来若与人说庄子,可真要贻笑大方了。”
父亲教我读《秋水》:“经史子集,各有读法。庄子更奇,每篇都有不同的读法。最基本的读法有八种:一注音,二解字,三句读,四释意,五连篇,六涵泳,七辩论,八开讲。当年我教书时,《秋水》一篇,光是注音、解字,就准备了一个礼拜。”
父亲取一本格纸,让我隔五行抄一行。抄完一页,先把不会念的字用铅笔圈起来,查字典,在生字上注音。再把不懂的字词圈起来,在字下解义。一遍下来,注音、解字就完成了。句读之后,在下一行简释句意。另取一纸,逐段归纳大意,然后概述全篇宗旨,谓之连篇。每有会意,便作批注,如是者三,谓之涵泳。玩索数日,父亲问我:“准备好了吗?咱俩辩论一番如何?你问三题,我问三题。”辩论后,父亲说:“你可以开讲了。”
我讲了两段,父亲不满意。他说:“宋真宗在宫中宴请近臣,席间听人说起庄子,便命内侍唤‘秋水’,来者竟是一位翠鬓绿衣的女孩,她口诵秋水,一字不差,众臣皆惊。一篇《秋水》,各有各的读法,这是宋真宗的读法。你比那位名叫‘秋水’的女孩也强不了多少,鹦鹉学舌而已,离悟出《秋水》的真谛,还差得远呢!”
数年后,我在华山西峰过夜。踞崖临壑,沐月听松,目望云起,心随星移,恍惚之间,堕入云海,天地莫辨,归于混沌。“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西归夹路迎。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想起张乖崖过华山时寄陈抟的这首诗,豁然开悟:
独占莲花自在心,
河伯海若幻道身。
清风一过知秋水,
浮名散尽是天真。
(原载于2006年3月2日《南方周末》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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