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蒙族大哥
姐姐就读的龙泉中学操场后面,有一幢大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围墙边,周围是没膝的荒草,我常来这里逮蚂蚱。姐姐说,不要靠近那幢房子,里面有死人骨头,看了晚上会做噩梦的。我爬上窗台,好奇地往屋里看:房间正中是一个大坑,围着栏杆,坑里有几具骨架,旁边散布着一些石器和陶器的碎片。
父亲说:“这是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58年发掘的仰韶文化村落遗址,命名为北首岭遗址。大约六七千年前,这里生活着母系氏族公社时代的先民,他们已会制作陶盆、陶罐、尖底瓶等生活用具,有些陶器上还有精美的彩绘。吕叔湘30年代翻译过一本科普读物《文明与野蛮》,是美国人类学家路威写的,他把人类文明发展史梳理得非常清晰,史料丰富,涉笔成趣,以后找到这本书,你好好读读。”
少年意气,心志高远,自然不会对七千年前先民的遗物感兴趣。1984年,我在西单买到了三联书店重印的《文明与野蛮》,当时工作很忙,心为形役,难得清静,书没读完,便丢在北京至武昌的列车上。
1989年,我参加二连油田会战,住在锡林浩特以北九十公里的阿尔善。会战前线人手紧,干部都有兼职,我分管食堂和商店。一天傍晚,一位骑马的蒙人来买酒,他买了两箱“草原白”,打开一瓶,靠着柜台默默地喝。以后,他常来买东西,我俩成了朋友。他会说简单的汉话,我叫他大哥,他很高兴,我留他吃饭,饭后领他去营区的浴室洗澡,他害羞地摇摇头,骑马走了。
每周我去牧区给食堂买一头牛,有时买大哥家的,有时他领我去买别人家的。大哥请我到他的蒙古包吃饭。他宰羊的手法很独特,把羊摁倒在草地上,拔掉胸口上的毛,用小刀在胸口拉一道口子,猛地把手伸进胸膛,抓住羊的心脏用力一捏,血顺着手腕喷涌而出,羊蹬了几下腿,便断了气。接着是剥皮、开膛,肉不洗,直接下锅,我见他往锅里撒了两把盐,什么佐料也不放。大嫂蹲在灶前烧牛粪,两个妹妹赶着牛车到五里外拉水,四个孩子跟在水车后面疯跑。羊肉半生不熟,嚼不动,我只吃了一块,他端来一盘奶豆腐请我吃,帐篷里顿时腥味扑鼻,我怕失礼,勉强尝了一口。
阿尔善敖包附近,有一眼“神泉”,据说能治好多病,疗效神奇,我们常开车去灌水。回来时路过供销社,便进去闲逛。货架上有百十册书,是为锡林市新华书店代售的,尘封已久,我挑了几本,其中正有那本我丢在火车上的《文明与野蛮》。
7月是锡林郭勒草原最美的季节。我跟大哥策马奔驰,绿草如茵,远近点缀着他家的牛羊。我躺在草地上读《文明与野蛮》,百灵在头顶飞来飞去,白云飘过,如悬在空中的棉朵。大哥盘着腿坐在我身旁,他的脸在夕阳下泛着铜光,宛如博物馆里的一尊雕像。
中国的先民,从北首岭走到现代社会的艰辛历程,顿如蒙太奇,在我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汉人的祖先,至少在三千年前已进入了农耕社会,我的蒙族大哥至今还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他不爱洗澡,不用电器,不看电视,不读书报,没坐过火车,不知电脑为何物。我俩不能融入对方的生活,不能在精神上进行较深层次的交流,常常相视无语,从目光中领略对方的心思。我俩的差异,不正是人类文明史上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族群之间的差异吗?
草原上的星星,又大,又亮,非常美丽。大哥说,他最爱看星星,有星星的夜晚,从不迷路。我坐在草地上和大哥一起仰望星空,在我的记忆里,这么专心、安静、长久地看星星,还是第一次。
(原载于2005年9月20日《上海中学生报》阅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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