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香椿树下

　　院子里有两棵香椿树，一棵在井边，一棵在窗下。郊外田塍、河边的迎春花开了，金黄一片，母亲说，香椿快出芽了，该吃春饼了。我爬上树一看，香椿果然生出了嫩芽，酱紫色的芽儿，毛茸茸的，指尖轻轻一触，软软的，像一包浆水。我天天爬树，紫红的芽儿一天比一天长，芽尖儿渐渐变绿，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母亲在树下做针线，膝上摊着书，我搬个小凳子坐在她膝前，听她念书：

　　从前有一个女人，她非常希望有一个丁点小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因此她就去请教一位巫婆……

　　“不听，不听，这是拇指姑娘，我听过了。”

　　母亲往后翻了几页，念道：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

　　母亲把手里的活儿和书收到针线笸箩里，做饭去了。这本《海的女儿》，是我过六岁生日时，父亲给我买的。我拿起书，一页一页翻看插图：海的女儿是一条美人鱼，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水面上露出鱼尾巴。她头上戴着花冠，披着长长的丝巾，俯在水草丛中，倾着身子伸手去捉一只蝴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小人鱼把王子的头托出水面，一只海鸥向她飞来。

　　二月二，龙抬头。母亲烙好春饼，码在盘子里，把切好的葱丝、酱肉摆上桌，摊鸡蛋，炒合菜，一家人围桌坐定，母亲手把手教我们抹面酱，卷上鸡蛋、酱肉、合菜，父亲鼓励我们：“看谁卷得好，谁不往身上洒汤掉菜，晚上我领他看戏。”

　　邻家姐姐盯着香椿树梢问我：“香椿长好了吗？你上树给我摘一点吧。”我说，你把《海的女儿》给我念完，我就给你摘。她连声应承，拿起书从头往下念：

　　……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里去了。

　　姐姐念完书，我上树给她摘了一把香椿芽。我说，以后你给我念一段故事，我给你摘一把香椿。她答应了。我沉浸在小人鱼的故事里，痴痴地盯着书上的画：海面风平浪静，露出半个太阳，光芒四射，一群小人鱼张开手臂，身披霞光，在天空飞翔，阳光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海面上，她们看到了光明，看到了船上的白帆和美丽的彩云。空中飞来一群麻雀，栖在枝头，我感觉它们是小人鱼的精灵，我向她们幸福地笑一笑，就可以把上帝考验她们的时间减去一岁，我愿他们早日离开冰冷的海底，升入天国。鸟儿带着我的微笑飞走了，我担心她们飞到别的地方会看到一个顽皮、恶劣的孩子而伤心地哭泣，每一滴眼泪会把上帝考验她们的日子延长一天。

　　1978年夏天，我去石油部办事，在王府井外文书店买了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叶君健译，十六册，定价六元五角一分。这套书是用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的旧版重印的，与儿时在香椿树下读的书从插图到文字一模一样。儿子到了听故事的年龄，我把安徒生童话录了音，每天晚上睡觉前，放给他听。几十年来，每当身心疲惫时，我就读几篇安徒生童话，顿觉心旷神怡。

　　今年是安徒生诞生二百周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能送孩子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成年人童心泯灭，是孩子们最大的悲哀。

　　(原载于2005年3月15日《上海中学生报》阅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