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稚子不宜背唐诗
邻家有女,自咿呀学语,爸爸便教她背唐诗。孩子两岁时,他兴奋地告诉我:“我家宝宝会背三十多首了。”当场让孩子给我背了《早发白帝城》,果然一字不差。我问孩子,宝宝,你知道“白帝”“江陵”“猿声”“轻舟”是什么意思吗?她摇摇头。我说,像你这种教法,给她一篇《金刚经》,她也能背下来。宝宝五岁时,能把《长恨歌》背下来,看着孩子的小嘴流利地吟诵“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看着她爸爸得意的神情,我的心里一阵悲哀。
不知何时,教儿童背唐诗成了一种时尚。90年代初,我花了六十元买了一套著名播音员夏青朗读的《唐诗三百首》磁带,不知多少人借去给孩子听。《唐诗三百首》是清人蘅塘退士编选的一本诗集,它是科举时代的童蒙读物,家喻户晓,影响甚大,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儿童的必读书。时过境迁,对今天的孩子,这本书却不是适当的启蒙读物。
在古代,诗歌不仅是一种抒情言志的文体,也是叙事的文体,屈原的《离骚》,汉乐府诗,阮籍、庾信的《咏怀》,魏晋六朝的山水、隐逸诗,白居易的《琵琶行》,李商隐的《无题》……诗歌还是文人必须掌握的一种人际交流工具,朋友之间的寄语赠别,唱和酬谢,离不了诗,如杜甫的《赠卫八处士》、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陆游一生写了一万多首诗[1],晚年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写诗,事事写诗,诗成了记录他生活景况的日记。
中国诗歌,从《诗经》《楚辞》到两汉的“古诗”“乐府诗”,再到魏晋南北朝诗歌,历经一千多年,完成了从四言到五言、七言体的过渡。到了唐代,格律诗盛行,五言、七言绝句和律诗日臻完美,在艺术上达到了令后代无法超越的巅峰境界。宋元之后,几成绝响,明清之季,诗坛虽有振兴之气,但气象与格局毕竟太小。及至民初新文化运动崛起,文坛俊彦纷纷鼓吹新诗,旧诗式微,难挽颓势。现代文人作旧诗者凤毛麟角,若论水准,能达到唐诗格律、音韵标准者微乎其微,格律诗已同汉赋、骈文、词曲一样,沦为死亡的艺术。
写诗,是古代文人须臾难离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生存的技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是那个时代对学子的最低要求,不会写诗,难做文人。但在今天,白话文已成通行的书面语,格律诗早已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沦为仅供欣赏的古典艺术品。读诗,不是为了将来写诗,仅为欣赏。既是欣赏,起码要等孩子长到大致能读懂古诗的年纪(小学三四年级),在不理解的情况下,过早背诵,大量背诵,记得快,忘得也快,揠苗助长,弊大于利。
即便读诗,也不必囿于唐诗。《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宋诗,都有优良的选本,在父母和老师的帮助下,有选择、有辅导地适量阅读一些,对提高孩子的文学鉴赏能力,或有裨益。
(原载于2005年6月14日《上海中学生报》阅读版)
附注 [1]陆游三十六岁以前诗作散佚最多,仅存四十九首;《剑南诗稿》收四十二岁以前诗仅一百一十一首,绍熙元年(1190),他六十六岁时,在《跋诗稿》中云:“此予丙戌(1166年,四十二岁)以前诗二十之一也,及在严州(1187年,六十三岁)再编,又去十之九;然此残稿,终亦惜之,乃以付子聿。……”(《陆游集》(第五册)卷二十七,中华书局,1976年11月第1版,2245页)严州初编《剑南诗稿》,收诗两千五百余首,按陆游的说法,他六十三岁前散佚之诗竟达万首之多。《剑南诗稿》全编八十五卷,存诗九千三百余首,照此推算,陆游一生写诗可能超过两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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