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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许成发又做了一个梦。

  某天下午,他的蚕宝宝没有桑叶吃了,他情急之下跑到清凉溪边

  那棵仅剩的歪脖桑树下面,抬头所见却是一片光秃,最后的几片桑叶也被虫咬了,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窟窿,可怜巴巴地挂在枝头上。

  没办法,他只好返回学校,趁一个同学不注意把他的桑叶偷了一把,却不承想被发现了,于是告到老师那里;老师让许成发写检讨,他不写,又被告到父亲那里,父亲扬起巴掌要打他,他拔腿就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猛然惊醒过来,窗外清风吹拂,室内辗转难眠。半月的清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来,地上宛如一张白纸,上面斑斑驳驳的影子就像文字一样,难道是我写的检讨?忽然想起昨天下午王姐说的话,心里感到有些郁闷。

  上班时,许成发照例第一个来到办公室。干完该干的活儿了,王姐破天荒地第二个进来,四处看了看,只见窗明几净地板光洁,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许成发,忽然说:“小许,这个发型不错,以后继续保持。”

  许成发笑了笑:“谢谢王姐夸奖。”王姐又说:“记住,在机关上班个性太强了会吃亏的。”这时,苏晓燕一头闯了进来,把挎包往桌子上一扔,拿起杯子就去倒开水。王姐急忙问:“晓燕,那事儿咋样儿?”苏晓燕大大咧咧地说:“搞定啦!”王姐就说:“那就好。”

  许成发就问:“啥事儿呀?”王姐说:“昨天下午我们办公室没人,机关效能办要我们今天写检讨,晓燕就去找刘玉林说情,他是效能办的成员,他一出面,这检讨就不用写了。嘿嘿,在关键岗位上有自己的人就是不一样!”

  许成发接着说:“对,人熟就是好办事。”王姐忽然笑了起来,苏晓燕问她笑啥,她就说:“哎,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说是三个小伙子追一个姑娘,姑娘的妈就问他们都有哪些优势,第一个说他家里有钱,结果被赶走了;第二个说他老爹有权,结果也没有入选;轮到第三个了,你猜他咋说的?”

  苏晓燕说:“猜不到,快说吧。”王姐就说:“他说,你姑娘肚子里有我的孩子,结果被留下了。这说明一个重要问题——关键岗位上必须得有自己的人,这才是最大的优势。”说完又笑了起来,苏晓燕也笑了,却忽然红了脸。

  笑完了,王姐立即换了一副严肃的口气说:“最近效能办发疯了,隔三岔五来检查,这次侥幸逃脱了,下次未必就能走运,所以这办公室里还是得有人守着。哎,小许,你以后别再乱跑了,听到没有?”许成发低低应了一声:“嗯,晓得了。”

  一时无话。许成发正在埋头看那本《计生工作指南》时,一名副主任走了进来,让他马上到镇卫生院去参加义务献血,说是县里的血库告急,政府统一要求,每个单位至少要去一人。

  苏晓燕问了一句:“我们单位就许成发一个人去?”副主任笑呵呵地说:“小许是我们单位最年轻的男性,身体强壮,他去最合适了。再说了,从医学的角度讲,适当献血对身体有好处。小许,你是从大城市里回来的,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王姐立即附和:“对,年轻人血旺,抽点儿出来不碍事。”许成发心想,你当我是水煮毛血旺啊?可心里是那样想的,嘴上却不敢轻易讲出来,反而站起来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去。”副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一会儿献完血了直接回家,今天就不用上班了,明天凭献血证明到财务室领一百块钱补助。”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来到卫生院,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义务献血车,造型楞楞正正的,看起来很像房子。进去后,一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等候,一双眼睛细细的,亮亮的,虽然戴着口罩,但许成发仍感到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验完血,女医生把一根长长的针管插进许成发的血管,

  殷红的血液瞬间便涌了出来,顺着胶管被汩汩地吸入瓶子。

  吸血的时候,女医生用药棉不住地在针管周围擦拭,动作极其细腻,极其温柔,就像给婴儿打针一样;一双眼睛不停地看许成发,搞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我又不晕血,干吗这么小心?

  应该结束了,可女医生好像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许成发就问:“医生,我可以走了吗?”女医生这才停下,脸红了一下,忽然把口罩摘了下来。许成发惊叫一声:“胡淑琴,原来是你呀。”

  胡淑琴说:“是啊,你才发现?”

  许成发刚才受到了一点儿特殊的待遇,虽然挨了一针,心情却不错,忽然想开开玩笑了,就笑着说:“你戴个大口罩,哪敢认呀?只觉得这个女医生长得挺好看的,动作也很温柔,好像在哪儿见过,没想到竟然是你。”

  胡淑琴显然对这番话很受用,就抿住嘴笑了笑,却还是抿不住嘴角的笑意,笑意荡漾开去,整个脸庞都灿烂起来;眼睛微微眯着,里面的眸子却在欢快地跳跃。

  献血的人并不多,两人都有空闲,却不晓得再说些啥。

  想了一下,胡淑琴问:“上班忙吗?”

  许成发说:“不算忙。”

  胡淑琴又问:“听说你刚去就能写材料了?”

  许成发说:“哪哟,是赶鸭子上架,而且只是配合苏晓燕。”

  胡淑琴眉头皱了一下,又说:“哎,对了,你的老同学刘玉林很会写材料,你们有没有找他帮忙呀?他是苏晓燕的男朋友,只要晓燕说一声,他还不跑得屁颠屁颠的?以后你们可以多找他。”

  许成发不明白话中的含义,就说:“也许吧。”

  他们彼此挨得很近,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渐渐在他们之间就氤氲出一股暧昧的氛围,惹得其他医护人员直往这里看。许成发就下车要走,胡淑琴忽然说:“你等一等。”说完急忙跑到门诊部,拿来半包饼干递给许成发,说:“赶快吃点儿东西吧,不然会头晕。”

  许成发说:“我身体好,没事儿。”

  胡淑琴说:“身体再好也会晕,拿着吧。”

  不由分说地塞给许成发,他只好接住,略带感激地看了胡淑琴一眼,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便飞快地转移视线;胡淑琴的眸子略微暗淡了一下,旋即又明亮地注视着许成发。

  许成发捏出一块饼干准备放进嘴里,这时忽然听见一个人在叫他,扭身一看,就见张山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许成发问:“张大哥,你来干啥呀?”

  张山民说:“嗨,你嫂子前段时间生娃子的时候开了一些补血的药,她说太贵了,让我来换一些便宜点儿的,像感冒清、氟哌酸之类的常用药,可药房说个天不给换,你说烦人不烦人?”

  许成发接过塑料袋子看了看说:“那有啥办法?你多说几句好话呗。”张山民说:“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是不给换。又没过期,真是的!”许成发忽然看了看胡淑琴,就问:“胡淑琴,你有办法吗?”胡淑琴想了一会儿,说:“我试试吧。”接过塑料袋走了进去。

  张山民就问:“许兄娃儿,她是谁呀?”许成发说:“她是这卫生院的医生。”张山民笑了:“这可好,以后头痛脑热的有人照顾你……”许成发就说:“张大哥,别瞎说。”张山民眨巴了一下眼睛,又说:“哎,许兄娃儿,我那罚款的事儿,你们昨天说的是真的?可别糊弄我哦。”许成发有点儿不太喜欢他的啰唆,就说:“胡主任都说了,你还担心啥?”

  这时,胡淑琴把药换好了拎过来交给张山民,他勾着腰说声“谢谢”,低着头走了。许成发转身对胡淑琴说:“谢谢你的饼干,哦,对了,也谢谢你上次请我吃牛肉面。”

  胡淑琴笑笑说:“你是不是也想回请我呀?”许成发说:“就怕美女不肯赏脸。”胡淑琴又说:“那,说话算数?”说完脸又红了。许成发就笑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随后便晃晃手告辞走人。

  回到家里,许母跟许小兰正在压水洗衣服。许母问:“成发,咋这时候回来了?”许成发回答说:“刚才到卫生院义务献血去了。”许小兰接过话头说:“你们单位都去了?”许成发说:“不是,就我一个人。”许小兰就问:“就你一个?其他人咋不去?”许成发笑着说:“我年轻,身体好呗。”

  许小兰把衣服往盆子里一扔,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许母也说:“是啊,咋只叫我们家成发一个人去?真是颠兑(捉弄)人。”许父却在一边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屁大的事儿还搁得住说?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成发刚去上班,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以后还咋混?”

  许成发也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看我不是挺好的么?”说完站起来甩胳膊踢腿,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许小兰转而笑了起来,指着弟弟说:“你呀,嗨!”

  许母起身走进屋里,一会儿端出一杯水递给儿子,说:“成发,妈给你泡了几颗大枣,加了点儿红糖,快喝了吧。”许成发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看了看母亲,忽然说:“妈,你以后不要到单位去找我了。”

  许小兰就问:“妈,你到政府大院去过了?”许母就说:“成发早上不吃饭,我去给他送包子。”许小兰就说:“妈,人家成发好歹也算是公家的人了,爱面子,叫你别去你就别去呗,也是为你好么;听说政府大院里的人早上都吃牛肉面豆腐面,还有蹄筋面,谁还稀罕水煎包子呀?”许母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发生的事儿,点了点头。

  许成发又说:“妈,你以后莫再操心我吃早饭了,我到外面随便吃碗牛肉面就行。你千万别再到政府大院去了,啊?省得再受那些人的气。”许母脸色暗了一下,没有说话。

  许父却接过话头问:“受谁的气呀?”许母就把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许父一听就来气了,把一个茄子重重地扔到筐子里,说:“哼,狗眼看人!你明天还去,我也去,看那些保安还敢凶你?”

  许母就说:“你呀,几十岁了还是这个驴脾气,跟他们斗气你斗得过?再说了,娃子在那里上班,每天都要进出大门,跟保安闹僵了有啥好处?”许父沉默一会儿,忽然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许成发接了,低低地说:“胡主任,你好。哎,哎,是,是。”挂了电话就说:“我得回单位去了。”许父问:“不是放你假了吗?”许成发一边穿鞋子一边说:“单位要加班,叫我赶快回去。”

  刚走出大门,忽然听见一阵摩托车声,转眼间就见林少明过来了,许成发叫了声:“少明哥。”林少明刹住摩托车,两腿支在地上对许成发说:“成发,现在哪一款手机卖得比较好?”许成发就说某某进口品牌的手机很流行,不过很贵,需要五千多块钱。

  林少明就说:“你找个时间到县城去帮我买一部。”许成发问:“你不是刚换手机么?”林少明说:“有别的用处……哎,对了,你这两天有没有再到胡主任那里去坐坐?”许成发说没有。林少明就说:“胡主任对你印象不错,你得趁热打铁,还有那个胡淑琴……”许成发急忙说“好”,抽身而去。

  许成发匆匆回到办公室,一问苏晓燕,原来是曾书记对上次汇报很满意,并做了重要指示;赵书记很激动,就要求政府办起草一份文件,号召全镇认真学习曾书记讲话精神,并结合实际对计生工作提出新的要求;政府办又把这项任务交给计生办,最终落在苏晓燕跟许成发的头上。

  许成发说:“可我们没有参加汇报会,咋写呀?”

  苏晓燕就说:“政府办已经整理好了曾书记的讲话,我们只需要加上工作要求就行,放心,这更好对付。一会儿到胡主任办公室去,听他说,我们记。记住,胡主任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下来,写到文件里去,这样就能一次通过。”

  许成发问:“是吗?”

  苏晓燕说:“是啊,这就叫贯彻领导意图。”

  两人来到胡主任办公室,胡主任拿出一个笔记本,做了一番详细交代,许成发认认真真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回去后便开始工作。苏晓燕问:“要不,我先写个初稿,你来修改?”

  许成发想了想说:“算了吧,我来拿初稿,完了你定夺。”

  苏晓燕眼角扬了一下,随后拿出一张钱递给许成发。

  许成发问:“这……啥意思呀?”

  苏晓燕说:“这是上次加班的补助,我专门找胡主任申请的。”

  许成发接钱的时候,看了苏晓燕一眼。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明显感到苏晓燕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两个眼珠快速转动了一下,目光便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许成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继续埋头看材料。

  许成发看材料的时候,苏晓燕先是用手机上网看新闻,不知不觉又把目光转向许成发。而此时的许成发忽然觉得头有些晕,眼前的字迹便模模糊糊的,像蝌蚪一样游来游去,于是就用双手撑住脑袋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苏晓燕发现了,急忙走过来问:“许成发,你不舒服吗?”见他头上冒出了一粒粒汗珠,忽然说:“哎呀,我忘了,你早上才去献

  了血。快歇一会儿。”说完关掉空调,给他倒了一杯水,又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在他的桌子上。

  许成发摆摆手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谢谢!”

  苏晓燕说:“要不,你回去休息一下?我来写。”

  许成发说:“下午一上班就要交稿,哪里来得及呀?还是我来吧,中午不回去,加个班就行了。放心,我撑得住。你去忙你的吧,写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苏晓燕心里再次滚过一阵暖流,就问:“那你吃饭咋办?”

  许成发回答:“门口不是有牛肉面吗?”

  苏晓燕就说:“好吧,你先趴一会儿,养养精神。”

  刚回到座位上,刘玉林就进来了,说:“哎,晓燕,我们中午去吃酸菜鱼好不好?刚从西郊水库里打上来的草鱼,特好吃!顺便打几圈麻将,我这几天手气特别好。”

  苏晓燕说:“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下班啊。”

  刘玉林就说:“去晚了没有座位。”说完朝许成发看了看,见他正扑在桌子上,刘玉林笑了一下,忽然看见许成发的桌子上有一块巧克力,立即抓起来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脸色有些暗。

  苏晓燕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刘玉林,屏住了呼吸。

  刘玉林拍了一下许成发的肩膀,许成发抬起头说:“哦,老同学来了。不好意思啊,我这会儿有点儿困。”

  刘玉林就问:“哦,昨天是不是约会了?”

  许成发说:“呵呵,哪里哟。”

  刘玉林又问:“那,这巧克力是哪里来的呀?”

  许成发猛然意识到了,就站起来伸手从刘玉林手里拿过巧克力,一边摆弄一边说:“哦,这是我大姐给她儿子买的,我昨天过去玩,顺便拿了几块。”说完撕开塞进嘴巴里。

  刘玉林笑了一下,把头转向苏晓燕。

  许成发却又问:“哎,老同学,今天早上那个张山民碰见我了,又问我征地拆迁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定下来了。我问他是不是听到啥小道消息了?他说村里有人说可能不征了,就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儿?”

  刘玉林就转过身子说:“嗨,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许成发问:“那,可能不征了?”

  刘玉林说:“征肯定还是要征的,不过可能要往后拖一拖。”

  许成发问:“为啥呀?”

  刘玉林说:“那片菜地跟那片柳树林都被福建泉州的一家公司拿下来了,准备建一个旅游度假村,镇里承诺他们一切手续都没有问题,而且是特事特办一路绿灯。可没想到方案送到县里了,环境评审却没通过,那家公司就不想投资了,这几天镇里正在协调。”

  许成发说:“应该没问题吧?”

  刘玉林说:“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怎么能让它飞走呢?肯定没问题,这是镇里主要领导亲自抓的项目,要是搞不定的话,多没面子呀!再说了,买地皮的定金已经交了,听说不要地了钱就拿不回去,那家公司能放弃吗?”

  许成发就说:“那是,谁也没有那么傻。”

  刘玉林忽然说:“哎,我说的这些情况目前还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一般人都不晓得,我们是老同学我才对你说的,你可得保密呀。”说完拍了拍许成发的肩膀,好像刚刚从县政府办公会会场走出来一样。

  许成发心里有些不舒服,就不再说话。

  刘玉林却又说:“哎,那个张山民不是说不愿意征地吗?他是不是等着这笔钱用呀?真是等米下锅!不过就他家那几亩地,也不会补偿太高,只能是救急不救贫呀!”

  许成发却说:“他呀,总是拿不定主意。不过听他的口气,还是有些舍不得那几亩地,尽管他很缺钱用。”说这话的时候,许成发忽然想到了自家的菜园,想到了父亲。他以张山民为借口,其实也是想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刘玉林就用手在桌子上敲了敲,说:“由得了他?”

  许成发真的不想说话了,就坐了下来。

  刘玉林走到苏晓燕旁边,苏晓燕却说还有一点事儿,让刘玉林下去等她。刘玉林走后,她来到许成发旁边,伸手指了指那半截巧克力,对许成发做出一个OK的手势。许成发心知肚明,就回了一个笑脸,又趴在桌子上。苏晓燕拿起电话,让杨大牙送一碗面上来,随后轻轻把门带上。她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没有逃过许成发的耳朵。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办公楼里已是静悄悄的。许成发吃了巧克力,感觉好多了,于是埋头起草文件,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二点。许父打电话来问儿子回不回去吃饭,许成发心想牛肉面都订好了,就对父亲说要加班不回去了。

  刚挂掉电话,杨大牙就走了进来,送来满满一碗牛肉面,装在纸饭盒里,还有两个卤鸡蛋、一罐啤酒。许成发问:“呵,杨老板,今天咋这么豪华?”杨大牙就说:“苏会计特意交代,牛肉面一定要弥流漫弦儿(满满的)一大碗,多放牛肉,我哪敢不听?”

  许成发准备掏钱,杨大牙却说:“苏会计已经付了。哎,许兄娃儿……许干事,你可真有福气啊!”许成发笑了一下,问:“杨老板还有事儿吗?”杨大牙咧了一下嘴,露出了两颗巨大的门牙,笑眯眯地说:“没事儿没事儿,要是方便的话,许干事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许成发就说了自己的号码,杨大牙退着走了出去。

  吃完面条,喝了啤酒,许成发的身体很快就恢复过来,于是继续工作。有些热,便打开空调,冷风徐徐吹来,浑身感到舒服极了。不经意间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骄阳下仍是那片柳树林,上面升腾起一片朦胧的雾气。

  下午上班的时候,文件总算起草好了。苏晓燕先拿去给分管副主任看,加了十个字;后送给胡主任看,删了五个字;再送给政府办看,改了四个字,终于定稿了。

  苏晓燕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对许成发说:“哎,好消息,文件通过了。胡主任说我们这几天辛苦了,晚上特意安排一桌饭,让我们跟政府办一起庆贺一下,叫你也参加。”

  许成发说:“我?去合适吗?”

  苏晓燕就说:“活儿都是你干的,你去当然合适。”

  许成发却说:“我……还是不去吧,去了要喝酒。”

  苏晓燕眉头皱了皱说:“在行政单位上班,经常有应酬,哪能不喝酒?你要是想在这里好好发展,就得适应这里的环境。”

  许成发却说:“可我不是这块料呀!”

  苏晓燕“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几天表现不错,连胡主任都夸你了,还说不是这块料!好好干吧,你没听说过‘多年媳妇熬成婆、铁棒也能磨成针’吗?”

  许成发笑着说:“不错,铁棒是能磨成针,可木棒却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我就是那木棒,恐怕磨不成针哦!你听说过这句话么,‘我年轻,需要你指点,但不需要你指指点点’? ”

  苏晓燕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看许成发,说:“看不出来你也会冷幽默!你要是木棒,磨着磨着说不定就自燃了,让你连牙签都做不成,叫你还喜欢作践自己?”

  许成发就说:“呵,干柴遇烈火,我也渴望燃烧哦!”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尤其是此时此刻,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传的且略带一点点暧昧的氛围,这句话的含义更容易被揣测,被想象,被放大。所以,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苏晓燕又说:“好啦好啦,晚上准时去吧。”犹豫一下又说:“嗯,晚上刘玉林也去,那天我们一起吃牛肉面的事儿,你就不要对他说了,好不好?”许成发点点头,这次他没有问为啥了。

  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许成发扭头一看,人已经进来了,原来是陈天朴,手里拎着一斤茶叶。许成发就打招呼:“哦,陈老板,是你呀?啥时候来的?”陈天朴点了一下头说:“下午来的。”许成发急忙让座倒茶。

  苏晓燕问:“许成发,这位是你朋友?”

  许成发答:“是的,南方人,叫陈天朴,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他在漾川卖茶叶,想到青石桥开一家分店。哎,你看我朋友来了,晚上吃饭可能去不成了。”

  苏晓燕就说:“那就把你朋友一起带上呗。”

  许成发说:“不好吧,他又不认识你们?”

  苏晓燕说:“有啥不好的?见面了不就认识了?哎,他不是想在这里开分店么?多认识几个人有好处。”

  陈天朴急忙说:“那是那是,多个朋友多条路。”

  苏晓燕的手机响了一下,她看了看,说:“他们打麻将三缺一,就等我去,我先走了,一会儿见。”说完就转身出门。

  许成发就跟陈天朴说话。陈天朴说开分店的事儿定下来了,当务之急就是找门面,想来想去还是开在政府旁边比较好,想请许成发介绍一些在政府里上班的朋友,日后有个照应。许成发说刚来上班,认识的人不多。陈天朴就说没关系,以后有机会介绍也可以。

  许成发低头看了一下放在桌子旁边的茶叶,忽然想到姐夫今天对他说的话,灵机一动,就说:“哎,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下我们胡主任,他在这镇上干了二十多年,朋友很多,兴许能帮你。”陈天朴就说:“好啊好啊。”

  许成发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带你去吧,把这斤茶叶送给他。”说完拎起茶叶。陈天朴却说:“不不不,这斤茶叶是送给你的,我车上还有,我这就下去拿。”许成发就说:“不用下去了,就用这斤吧。你上次不是送我了吗?”陈天朴笑了笑说:“好吧,就听你的,兄弟真够意思。”

  走进胡主任办公室,却发现他正跟刘玉林在说话,许成发稍稍愣了一下,就想退出去,胡主任却问:“小许,有事儿吗?”许成发就介绍说:“胡主任,这位陈老板是我在南都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在漾川做茶叶生意,想来拜访一下你。”说完冲刘玉林点了一下头。

  胡主任愣了一下。陈天朴急忙上前用双手给两人递上名片。胡主任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才指了指沙发说:“坐吧。”刘玉林见状就站起来说:“胡主任,你们有事儿,我就先告辞了。”随后跟许成发打个招呼就走了。

  胡主任简单问了一些情况,之后便开始喝茶。许成发忽然冒出一句:“哎,胡主任,张山民的超生罚款真的能减一半下来?”胡主任却反问:“你说呢?”许成发愣了一下,还想说话,却见陈天朴递了一个眼色,于是就闭嘴了。

  陈天朴急忙拿出中华烟敬胡主任,讨好似的说了一番恭维的话,可胡主任却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并不住地抬腕看表。陈天朴又给许成发递了一个眼色,他却没有反应过来,陈天朴只好咳嗽一声,许成发这才明白,两人随后便起身离开。

  没走两步,忽然收到苏晓燕的短信:晚饭一定要来!许成发想了一下,就让陈天朴跟他一起去;陈天朴满口答应下来,又说想先去找个旅馆住下来。许成发就告诉他饭馆的名字,约定六点半在门口会合,说完便独自回家。

  走进家门,许母正在灶户里炒菜,一盘青椒炒猪头肉,一盘素炒洋绿豆,还有一盘酸辣土豆丝。许成发对母亲说晚上不在家吃饭,跟同事在一起。许母就说:“那,少喝点儿酒啊。”随后把正准备下锅的瘦肉收了起来,说留着明天中午吃。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许成发往镇南一家酒店走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陈天朴也来了,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不知不觉就走到马路上去了,却没注意到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许成发眼尖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推了他一把,摩托车擦着他的肩膀疾驰而去。陈天朴惊出一身冷汗,对许成发连声说谢,许成发只是笑了笑。

  走进包间,发现圆桌旁边已经坐满了人,刚好八个,胡主任坐在中间,旁边是副主任,接下来是刘玉林和苏晓燕。胡主任招呼说:“小许,快坐下吧。”许成发就坐在最下面的一个位置上,陈天朴紧挨着他坐下。

  刘玉林问:“许成发,咋来这么晚?大家都等你一个人。”

  许成发答:“家里有点事儿,耽误了,不好意思啊。”

  胡主任就介绍说:“哦,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同事,叫许成发,原来在南都上班,最近才回来发展。这次县委曾书记来调研,汇报材料就是他跟苏晓燕两人写的,不错,上路很快。旁边那个是他的朋友陈老板。”陈天朴急忙起身向众人弯腰点头。

  许成发浅笑了一下,刘玉林稍稍愣了愣,偏头看了看苏晓燕,又盯了一眼许成发,随后却说:“难怪呢,今天上午我到他们办公室去的时候,许成发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是不是这几天写材料太辛苦了?”

  许成发没有回答,胡主任却举杯说:“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来,我敬大家一杯。”说完站了起来,其他人都站起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便开始吃菜,总共十五道,有红烧甲鱼、油焖大虾、爆炒仔鸡,还有乌鸡汤、野猪肉、牛鞭煲等。

  吃了一会儿菜又开始喝酒,“白云边”九年陈酿。

  胡主任率先垂范身先士卒主动打圈,其他人不甘落后积极跟进争相通关,于是掀起了第一轮高潮。胡主任礼节性地先敬了陈天朴一杯,第二杯就跟许成发喝;许成发不善饮酒,两杯下来就有些晕晕乎乎,眼睛看人成了双影,却还是主动敬了陈天朴。

  另外一个人要用大杯跟陈天朴喝,许成发就说:“陈老板是南方人,不擅长喝白酒,理解一下吧。”那人就说:“要不,你替他喝吧?”许成发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往嘴里倒,却被陈天朴一把夺了过来,微笑着干掉了。

  刘玉林就说:“许成发,你还说陈老板不能喝,看来比你强!”

  许成发摇了摇头,低头喝汤。

  刘玉林瞅准时机说:“许成发,胡主任刚才夸你了,还不敬领导一杯?没有主任的指挥,你能写好材料?”许成发于是站起来敬了一杯。刘玉林又说:“还有副主任呢,没有他的指点,你材料能写好?”于是又敬了一杯。

  连着喝了八小杯,许成发有些醉意了,刘玉林却继续鼓动,让许成发给在座的每个人都敬酒。许成发又敬了三杯,撑不住了,就说:“实在对不起,我喝不了了。”刘玉林就说:“那哪行?宁少一庄不少一家么。”许成发就端起茶水敬,刘玉林说:“茶水不算,喝酒。”

  许成发忽然冒出一句:“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胡主任就说:“这句话讲得好。这样吧,小许连喝了好几杯,歇一会儿吧,吃点儿菜。”刘玉林转而又说:“那就喝啤酒吧。许成发,你在南都经常喝啥啤酒?”许成发晕晕乎乎地回答:“我们老板喜欢喝‘蓝带’,公司里有很多,时间长了我们也就习惯了。”

  刘玉林撇了一下嘴说:“还‘蓝带’哟,你有没有喝过‘白带’啤酒呀?哎,陈老板,南都有没有‘白带’啤酒呀?”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起来,苏晓燕轻轻地打了一下刘玉林。

  刘玉林满意地笑了笑,等许成发吃了几口菜,却又主动端起酒杯说:“老同学,实在对不起,这里没有‘蓝带’啤酒,也没有‘白带’啤酒,我们还是喝白酒吧。来,我们两个干一杯,就算给你接风了。”

  许成发像赌气似的端起酒杯就喝,喝完之后还倒了一下杯子。刘玉林却没有动,许成发就问:“哎,你咋不喝?”刘玉林笑着说:“我不是说‘我们两个干一杯’吗?这一杯都被你喝掉了,我当然就不用喝了。你们说是不是呀?”说完看着众人。大家就说:“你真狡猾!”

  许成发却坐下说:“你不喝也没关系。”

  苏晓燕替刘玉林端起酒杯说:“喝了吧,说话要算数。”

  一杯喝了,刘玉林又要喝第二杯。

  许成发晕晕地说:“老同学,我喝不下了,要不就一杯吧。”

  刘玉林却说:“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党放心;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许成发,你难道不想得到培养吗?”

  许成发虚虚地说:“我今天不太舒服,要不改天吧?”

  刘玉林就说:“咋像个女人似的?难道是特殊情况?”

  苏晓燕看了看许成发,只见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墙壁,脸红得像猪肝,想了想就说:“刘玉林,少喝一点儿吧,许成发今天早上去献血了,可能身体有点儿不舒服。”

  刘玉林却说:“献血了?那更应该喝点儿酒补充一下能量。”

  胡主任就说:“哦,难怪呢,那就不喝了。玉林,你理解一下。”

  刘玉林这才罢休,转而却又说:“嗨,不能喝酒有不能喝酒的好处,至少验血的时候能够过关;像我们就不行,整天泡在酒里,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肯定严重超标,想献也没人要;晓燕虽然喝酒少,可她贫血,也不能去献血;还是人家许成发的血好,血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儿香。”

  说完,众人一阵哄笑,然后便乘兴喝酒。

  许成发却把头靠在椅子上,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洗手间去吐了一通,顿觉胃里轻松了许多。刚回到座位上,刘玉林就冲着他说:“哎,许成发,刚才到厕所去干吗?出酒了吧?”

  许成发连忙说:“没有,没有。”

  刘玉林就指着许成发的脸说:“虚伪!出了就出了呗,你骗谁呀?瞧你眼睛红红的,就像流过眼泪一样;你的嘴上脸上都是水,漱过口吧?洗过脸吧?出酒的人都这样,你们说是不是呀?”

  许成发脸更红了,头更低了。

  苏晓燕侧眼看了看刘玉林,接过话头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不也有喝醉了做副业下猪娃(呕吐)的时候吗?”

  刘玉林哈哈一笑,举起了杯子。

  这时候,许成发忽然觉得裤兜里的手机震动,拿出来打开,原来又是小柯发来的短信,官场箴言之一:你匍匐在地上仰视别人,就不能怪人家站得笔直俯视你。他心想还有点儿道理呀,想回却找不到思路,于是便昏昏欲睡。

  这时,陈天朴开始频频举杯了,端着杯子走到每个人面前去敬酒,先递上名片,然后开始喝酒。当然是从胡主任开始,口口声声说“请多关照”。轮到刘玉林时,陈天朴特意多敬了一杯,并祝他跟苏晓燕两人“情深意长”。刘玉林一高兴,就站起来说:“陈老板不愧是南方人,礼数就是比我们周全,酒量也是好样的,来,干!”

  喝掉第三杯的时候,刘玉林跟陈天朴开始搂肩搭背了,俨然成了老朋友。陈天朴低声说:“一看刘主任就是一个爽快人,相见恨晚呀!明天上午到你办公室去坐坐。”刘玉林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胡主任就敲着桌子说:“有话当面说,莫搞小动作!”众人都笑了起来。

  下半场的事情,许成发就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中觉得是两个人把他架回了家。他们刚走,苏晓燕忽然起身说到洗手间去一下,随后来到服务台前要了两瓶矿泉水,追出门外让许成发带上。

  走进青石桥街的时候,许成发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于是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僧人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僧人说了两句俗语:

  众人未醉我先醉,众人未醒我先醒。

  许成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回头看去,却见僧人已经走远了。忽然吹来一阵风,他只觉得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了,蹲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同事老陈问:“许成发,好点儿了吗?”

  胡淑琴刚好经过,听见有人在叫许成发,就急忙奔过来问:“咋啦?出啥事儿了?”老陈就说:“哦,是小胡呀。是这样的,许成发喝醉了,我们送他回去。”胡淑琴就弯下腰看了看许成发,在朦胧的路灯光下,许成发的脸色略显苍白,眼睛呆滞无神,地上的一摊秽物发出刺鼻的味道。

  胡淑琴想了想说:“陈叔叔,许成发醉得不轻,恐怕有问题,我建议到卫生院去打一针醒醒酒。”老陈就说:“嗯,那好吧。”于是就架着许成发往卫生院走去。胡淑琴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给值班医生打电话。等他们几个走进急诊室的时候,医生已经在等了,并且把药都配好了。

  胡淑琴亲自给许成发扎针,随后便用征询的口气说:“陈叔叔,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老陈跟另一个同事对视一眼说:“你小爹让我们送他回去,我们没完成任务,哪能走呀?”坚持陪许成发吊瓶。

  胡淑琴拿来两份报纸让老陈他们看,自己搬来一张凳子坐在离许成发很近的地方。许成发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竟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胡淑琴心想,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总是忍不住去看许成发,只觉得他稍微胖了一些,白了一些。

  吊完瓶后,老陈他们扶着许成发走出急诊室。胡淑琴忽然说:“陈叔叔,你们等一下。”说完就往药房跑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对老陈说:“陈叔叔,这是专门解酒的药,让他回去就喝了。”老陈接过瓶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胡淑琴一眼。

  胡淑琴回到小爹家的时候,胡主任也刚刚进门。胡淑琴就说:“小爹,今天许成发咋喝那么多酒呀?”胡主任问:“咋啦?没事儿吧?”胡淑琴说:“他刚到卫生院吊瓶了。酒多伤肝,你也不拦住他?”胡主任就说:“刘玉林一直缠住他不放,我也不好说话。”

  胡淑琴说了一句“以后别让他再喝这么多了”,就进去洗澡了。胡主任坐在沙发上吸烟,回味着侄女刚才说的话,忽然笑了一下,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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