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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天下午,胡淑琴来到许家。

  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熟透了的桃子。

  许成发淡淡地问:“有事儿吗?”

  胡淑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许成发面前,说: “成发,你行行好,放过我好吗?”

  许成发急忙去扶她,一边说:“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胡淑琴却说:“是我小爹去举报你的,你放过他好吗?”

  许成发的手停留在胡淑琴的肩膀上,很久都没有回答。

  胡淑琴又说:“成发,不要报复我小爹,好吗?”

  许成发还是没有回答。

  突然间,一道白光一闪,直奔胡淑琴的手腕而去。许成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就看见是一把水果刀,而胡淑琴的手腕上已经流出了血。许成发想夺下刀子,胡淑琴却紧紧地攥在手里,并且做出一个随时可以划破手腕动脉的架势。

  许成发急促地说:“你这是干啥呀?”

  胡淑琴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许成发说:“好吧,我答应你,别再干傻事儿了!”

  胡淑琴说:“晓燕已经走了,你难道也希望我……”

  许成发说:“不,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胡淑琴说:“那,你真的要答应我。”

  许成发说:“好,我真的答应你。”

  趁胡淑琴分神的一刹那,许成发一把夺下刀子扔到一边,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好在只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他就用纸巾擦掉血迹,又倒出一点儿白酒清洗一番。他忙碌的时候表情自然,刚才的冷漠正在慢慢消融。胡淑琴忽然一把抱住了他,泪水好似开闸放水一般奔涌而出……

  许成发坚持送胡淑琴到卫生院去清理伤口,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完了之后胡淑琴想请许成发吃饭,他却说家里有事儿,随后便独自走了出来。刚走到大门口,忽然看见一辆小车卡在两棵树之间无法前进,司机大约是新手,紧张得满头大汗。

  这时,一个和尚走过来说:“退一下,退一下。”

  司机顿然明白过来,就挂倒档退了出来,随后再调整姿势,一下子就过去了。许成发仔细回味了一下和尚的话,急忙追上已经远去的和尚,问道:“师父,你刚才说‘退一下’,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吗?”

  和尚停住脚步说:“施主可以那样理解,或者还有另外一句,‘让三分心平气和’,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许成发注意到,和尚说话的时候微闭双眼,根本不看你,忽然就想到,是不是因为和尚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呢?

  就对和尚说:“师父,能否为我指点迷津?”

  和尚就说:“施主,假如你烧开水烧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柴不够了,你会咋办?”许成发回答说:“赶快去找柴呀。”和尚却说:“为啥不把壶里的水倒掉一些呢?”许成发就说:“对呀,我咋没想到呢?”

  和尚抬手指了一下政府大院,又说:“施主还记得那里面曾经有一棵梓树吧?你可晓得它的前世今生?给你透露一下吧,那棵梓树的前世其实不是树,而是一只鸟。那只鸟落在白马寺门前那棵梓树上,天天以梓树的果实为生。后来落下的鸟儿越来越多,那只鸟觉得果实不够吃了,就吃了很多很多,结果就把自己给撑死了。

  “那只鸟是在一片菜地上死掉的,后来梓树的种子就在它的尸体内生根发芽,渐渐就长成了一棵梓树,就是政府大院里面的那棵。也就是说,鸟儿跟梓树融为了一体。可是,鸟儿生前除了吃梓树的果实外还吃树上的虫子,那些被它吃掉的虫子就记住了它。

  “再后来,这些虫子转世后就集体飞到梓树身上去安家,钻进它的身体里吃它的树干喝它的汁液,慢慢地就把梓树给掏空了,折磨死了。但这还没有结束。梓树后来被当成柴火,而那些虫子的后代还住在梓树身体里面,结果梓树化成了一把火,就把虫子的后代都给烧死了。你说这是不是冤冤相报呀?”

  许成发就说:“是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和尚就说:“小施主很聪明,一下子就说中了要害。很多人只懂得‘进’却不懂得‘退’,懂得‘取’却不懂得‘舍’,懂得‘贪婪’却不懂得‘知足’,懂得‘争抢’却不懂得‘忍让’。殊不知,不忍一时有祸,三思百岁无妨,宽怀自解是良方,含怒伤心染恙;凡事从容修省,何须急躁猖狂?有涵有养寿延长,稳纳一生福量。”

  待许成发回过神来,和尚已不见踪影。

  许成发呆了很久,忽然就明白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许成发像往常一样,看书,吃饭,睡觉,但他没有对家人说他已经被取消考试资格的事。面试那天,他还装模作样地到县城去了一趟,却不是去考场,而是直奔陈天朴的茶馆。

  可是,大门上方那块“养心店”的牌子却不见了,露出了白花花的墙壁;进去后里面的服务员一个都不见了,摆放在柜子里的茶叶也不见了踪影。正纳闷的时候,陈天朴走过来说:“成发,我正要去找你,你倒先来了。”许成发就问:“你这是咋回事儿呀?”陈天朴说:“打道回府呗。”

  许成发让陈天朴说详细一点儿,陈天朴就说:“一方面这里的生意不太好做,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另一方面,我家里也出事儿了,家里人都需要我回去。”许成发就问:“出啥事儿了?”

  陈天朴神色忧郁地说:“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我叔叔找了一个小三,我应该叫她小婶婶,十月份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一大家人都很高兴,因为我婶婶生的两个都是女儿。可我婶婶心眼儿太小,坚持要她来养这个孩子,小婶婶当然不愿意了,婶婶就派人把孩子抢了回来,放在娘家养,并且不让小婶婶上门看孩子。顺便说一下,我婶婶家在当地很有势力,当年我叔叔就是靠她才发起来的。”

  接着说:“我小婶婶很恼火,可又没有办法,只好整天伤心流泪,到后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整天胡言乱语。我叔叔就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治疗,可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忽然抢夺方向盘,车就失控了,越过隔离带撞上一辆大货车,叔叔当场就死了……他的公司无人打理,婶婶希望我回去,我只能离开这里。”

  良久,许成发又问:“你真的要离开这里?”陈天朴叹了一口气说:“除了家里让我回去,另外,我对这里的经营环境的确不敢恭维。”许成发就问:“咋啦?有人欺负你了?”陈天朴说:“那倒不是。要是欺负人还好办,来一个对付一个,而且都在明处。我说的是躲在暗处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许成发就让他说明白一点儿,陈天朴就说:“反正兄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是拿南都来比较,比如在南都办营业执照三天就能办好,可在这里却需要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这还好说,更重要的是凡事都要讲人情,要请客,没有人情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许成发就说:“嗯,有道理。”陈天朴接着说:“我来你们这里有三个方面最不适应。第一是喝酒。隔三岔五就有人打电话让我请客,不是税务就是工商或者是公安城管,不去吧又怕得罪人,去了就得埋单,往往一顿至少喝三瓶白酒,没有五六百块钱就拿不下来,时间长了我哪受得了?所以一到周末就关手机。”

  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是喜欢喝点儿小酒的。我觉得喝酒应该是慢品而不是牛饮,约几个好朋友适可而止地喝一点儿是一种享受;不但喜欢喝,我还喜欢做,在南都的时候就经常用柚子酿酒,看着橙黄色的酒液慢慢流出来,那真是一种享受!”

  许成发就惊奇地说:“你还会这个手艺呀?”陈天朴却接着自己的话说:“我们南方把茶当酒喝,你们北方把酒当茶喝,大杯大杯地喝,中午喝了下午半天都晕晕乎乎的啥都干不成,这不是浪费时间吗?他们有时间,我可陪不起呀。你说那些人整天都忙于应酬,把时间都用在酒桌上了,累不累呀?”

  许成发就问:“还有呢?”陈天朴说:“第二就是打麻将。我们南方打麻将只是一种娱乐,而且有专门的麻将馆,跟工作、吃饭是严格分开的。可你们这里饭前饭后都要打,中午吃了饭下午接着打半天,晚上吃了饭接着打到半夜,连班都不去上,真是玩物丧志。”

  又说:“还有,打麻将之前都要让我给铺底资金,少则一百块多则三百块,可我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时间长了我就不愿意了,这下就得罪人了,有些事情就不好办了,还有人就会给你脸色看给你小鞋穿。”

  许成发又问:“第三呢?”陈天朴说:“第三么,就是这里的风气不好,到处都有吃拿卡要,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既没有原则也没有底线。我说的这些并不是说南都一概没有,也有,但要好得多。

  兄弟在南都待过,应该有所了解吧?”

  许成发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说实话,很多东西我也看不惯,可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乡,我要是说出去了别人就会骂我忘本,所以还是不说的好。可要是都不说,谁都意识不到,还以为原本就应该这样呢。所以,兄弟你今天说得好!依我看,漾川县政府应该给你发一个优秀建议奖。”

  陈天朴就笑着摆摆手说:“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人们不骂我就行了,哪里还敢奢望拿奖?”许成发也笑了一下,忽然说:“你啥时候动身?我来送你。”陈天朴说:“明天下午出发,计划先开车到武汉住一晚上,去看看两个朋友,过两天再回去。你要有事就忙你的吧,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就行了。”

  许成发就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你不是说漾川是你的祖籍地吗?既然找到根了,怎么说走就走?”陈天朴就说:“其实,故乡也好,祖籍也好,留在回忆中才是最好。”

  许成发又问:“那,你以后还会再来青石桥吗?”陈天朴说:“肯定还会再来,但只是跟老家的人来寻根叙旧,肯定不会再来做生意了。”许成发忽然站起来说:“喝酒去!一醉方休!”

  没有拦到的士,两人就搭了一辆“麻木”。陈天朴问为什么叫这种交通工具为“麻木”?许成发就说,听说武汉原来的三轮车夫总在腰间挂个酒葫芦,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人称“酒麻木”,后来人们就把三轮车也叫作“麻木”。

  喝酒的时候,陈天朴问起了考试的事儿,许成发就撒谎说他主动放弃了。陈天朴略感惊讶,随后便举杯说:“兄弟,关键时候你把机会让给胡美女,真是个爷们儿!来,我敬你一杯!”当然,许成发也省略掉了胡淑琴拿刀自杀的情节。

  喝了几杯酒,陈天朴安慰说:“明年再争取吧,还有机会。”许成发却摇摇头说:“不想考公务员了,没意思。”陈天朴惊讶地说:“为啥呀?家里人会同意?胡淑琴会答应?”许成发就说:“那有啥办法?我又不是为他们活着。”陈天朴就问:“不去做公务员,你有啥打算?”许成发说还没想好。

  陈天朴就说:“要不,你还到南都,去帮我打理房地产公司,我们一起干一番事业?”许成发却摆摆手说:“不行,我财商不行,不是做生意的料。”陈天朴就放下筷子说:“兄弟,做生意是需要一些财商,但更需要德商,人做好了生意才能做好。我很欣赏你的为人,你只要肯动脑筋,没有做不好的事儿。”

  许成发就说:“天朴,我一直想问你:其实我们交往并不算多,而且我也没有给你帮什么忙,你为啥一直对我这么好?”陈天朴就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说:“有句话叫作‘细节决定成败’,其实看人也是这样的。兄弟,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你的两个细节感动了我,我觉得你够意思,所以一直把你当兄弟。”

  许成发就问哪两个细节?陈天朴说:“有一次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我正低头发短信,一辆摩托车忽然冲了过来,你一把把我推开。要不是你那一推,说不定我就被撞伤了。”许成发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陈天朴接着说:“还有一次,我们跟胡主任等一大帮人一起吃饭,你开始就说我是南方人,不擅长喝白酒,你怕我喝多了还帮我代了一杯,为这刘玉林对你还有意见。就这两个细节,我认定了你!”说完举杯敬许成发,一连干了三杯。

  片刻之后陈天朴又说:“成发,你其实还没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你所缺乏的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平台。到南都去帮我吧,你自己也会有一个好的发展,别的我不敢保证,去跟着我干两年,我敢肯定你也是一个‘高富帅’。”

  许成发就笑了,心想,如今“高富帅”已成妙龄女子择偶的首选,然而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的“高富帅”?放眼望去,身边众多成功人士要么矮小粗俗要么肥胖丑陋,而高大帅气的奶油小生却没有多少银子可供显摆,于是乎,“高富帅”便成为珍品。

  拿许成发来说吧,虽然具备“高、帅”的优势,却没有“富”的竞争力,而“富”才更具杀伤力,没有这个“富”,爱情的基础便不牢,基础不牢必然地动山摇。所以,缺少“富”的“高、帅”仅仅只是好看而已,中看不中用。

  对那些亟待出阁的女子来说,既然找不到“高富帅”,只好委屈自己嫁给“富”,反正打死也不嫁那种纯粹的“高、帅”,这就是当代爱情的现状。至于你信不信,随你,我反正是信了。

  许成发只是喝酒并不表态,当晚又醉得一塌糊涂。

  然而,许成发可以说服自己,却无法说服父亲。

  第二天上午回去后还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就继续睡觉。不能去送行了,就给陈天朴发了一条短信:兄弟,一路顺风!祝你事业更上一层楼!陈天朴回信说:兄弟,南都见!不见不散!

  发完短信,许成发又倒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就胡思乱想起来,不一会儿就想起了前年的一幕。那年秋天,公司里很多人都报名参加“国考”了,可许成发仍然无动于衷。

  他是一个骨子里喜欢自由不愿受约束的人,网络管理纯粹是技术活儿,没有太多的人事纷争,他很喜欢这份工作。然而,自由的代价就是他必须远离公务员队伍,以及这支队伍所能享受到的种种好处。

  可小周却不希望他远离,于是就逼着他参加“国考”,他不愿意,小周便以分手相要挟,许成发只得同意。仓促应战结果可想而知,免不了又被小周一顿埋怨。许成发不以为然地说:“别逼我了,我不是这块料。”小周却丢下一句:“我想了好久,觉得还是应该找一个公务员做老公!”许成发愣了好半天。

  这时,赵刚海打来电话,问他面试结果怎样?许成发不想说实话,就说考砸了,估计没戏。赵刚海就又鼓励一番,随后却告诉许成发一个新闻:秦副县长已经被抓起来了。许成发惊叫一声:“啥?秦副县长出事儿啦?”

  赵刚海就说:“他出事儿是必然的,这几年不断有女孩子告他,听说他栽在一个外地来的女教师手里,人家把整个过程都录了音,他抵赖不了。唉,想当年他还是老师出身,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许成发就说:“难怪说官场险恶呢,看来真不好玩。”赵刚海接着说:“官场有风险,入行须谨慎。”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许成发忽然觉得胃里很难受,像要呕吐一样。

  赵刚海忽然又说:“成发,还有一件事儿,跟……胡淑琴有关,本来……我不该说这个话,可……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不说的话……就对不住你……”许成发就说:“刚海,今天说话咋吞吞吐吐的?有啥话就直说吧。”

  赵刚海停顿一下,又说:“那我就直说了。这事儿也跟秦副县长有关,是他自己交代的。”许成发就说:“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赵刚海就说:“你晓得吗?那个秦副县长也对胡淑琴下过手……我是听办案人员说的。”

  许成发一声惊叫,发了好一会儿呆。

  原来,胡淑琴那年从卫校毕业后到县卫生局去实习,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县里分管文教卫的秦副县长。秦副县长见她面容不错就动了心思,以安排她到县卫生局上班为诱饵设法占有了她。然而,没过多久秦副县长就冷落了她,对自己曾经甜言蜜语许下的诺言一概不认。

  胡淑琴倍感失望,后来悄悄一打听,那名秦副县长对文教卫系统的好多女孩子都许下过诺言,占有她们娇嫩的身体后便不再往来,而他固定的情人就有五六个,皆是相貌出众的女子,胡淑琴显然还差一个档次,只是他临时解渴的“饮料”而已。实习结束后,胡淑琴不得不回到青石桥,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直到许成发的出现。

  听完赵刚海的讲述,许成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就像沉到湖底一样,感觉冰冷冷的。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故事,或者这并不是他希望的故事,虽然他并不封建,但是,他还是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刚挂掉电话,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不一会儿父母跟大姐、姐夫都回来了,并且让他起来,说有事儿。许成发就起来了,出去一看,家人都坐在堂屋里静静地望着他,架势好像审问一样。许成发就嘟噜一句:“咋啦?开会呀?”

  许父开口就问:“成发,面试咋样?昨天晚上就想问你,可你喝得醉醺醺的,没有问成。”许成发就说:“唉,考砸了,没戏了。”许父就说:“结果还没出来,你就晓得没戏了?”许成发说:“我心里有数。”

  许父跟女儿对视一下,又说:“那,胡淑琴考得咋样?”许成发说:“应该没问题吧。”许父忽然说:“说实话,你是不是没有参加最后一关考试?”许成发稍稍愣了一下,笑着说:“参加了啊。”许父忽然拍了一下轮椅扶手,说:“你还在扯白尥谎(撒谎)!真是‘一口咬断铁钉子——嘴硬’!”

  许小兰就接过话头说:“成发,今天我到县城里去了,顺便去问问你考试的情况,可人家说你根本没去参加面试,还说你被取消资格了。咋回事儿呀?”许成发心里一紧,明白隐瞒不下去了,稍稍想了一下就说:“实话说了吧,我没去参加面试。”

  许小兰就问:“为啥?是不是胡淑琴他们做了手脚?”许成发心想都这时候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了,急忙说:“不是的,是我自愿放弃的。”许父惊问道:“你自愿放弃的?为啥?”许成发说:“我……不想参加考试。”许小兰就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是为了那个胡淑琴吧?”

  许成发低头不语。许父就拍着轮椅扶手说:“你倒是说话呀!”许成发咬住手指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说:“是的,我是为了她。”许小兰问:“为啥呀?成发,你这是为啥呀?为啥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许成发扫视了一眼几位亲人,用略带低沉的语调说:“我觉得胡淑琴很不容易,考上公务员对她来说很重要,而我,吃不吃这碗饭都无所谓。”许小兰说:“兄娃儿呀,你也不容易啊!”许成发就说:“大姐,不管咋说我是个男人,大不了明年再考呗。”

  “放屁!”许父忽然吼了一声,用手指着儿子说,“到嘴的肥肉又吐出来,你真糊涂!”许成发不解地说:“我咋糊涂了?胡淑琴不是我的未婚妻吗?不是你们给我定的吗?我把机会让给她,难道错了吗?”

  许父冷笑一声说:“哼,你不把机会让给她,说不定她还是你的对象,你这一让,人家还看得上你?这么大个人了咋就分不清好歹呢?白念了几年大学。”许成发就顶了一句:“我咋就白念书了?”

  许父就说:“呵,你还不耐烦了?那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家人都希望你回来,可你为了一个姑娘,非要跑到南都去不可;如今你回来了,该考个公务员好好上班吧,可你先是因为那个小苏,两次丢掉工作,这次又为了那个小胡,连面试都放弃了,你这不是白念书了吗?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

  这简直就是在挖苦了。许父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说过这么重的话,看来今天的问题很严重,父亲很生气。许成发觉得很没面子,心想即便你是我的老爹,也不能如此这般地羞辱我,火气很快就上来了,呼呼地喘着粗气。

  许父却又说:“你有今天,一大半是因为你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太感情用事,怪不得别人。”许成发心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这不公平!连亲爹都这样说,更让人伤心!越发生气了,就粗着嗓子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许父愣了一下,猛然抓起旁边的烟灰缸往地上砸去,烟灰缸瞬间便裂成几片飞了出去,其中一片径直飞上屋檐撞到了那个燕窝,燕窝当即就垮塌下来。幸好里面没有燕子。

  许父忽然抖着手说:“是的,我没本事,只会种菜,如今把地也弄丢了,成了你们的负担,过年时连舞龙灯的都不到我家来了,我哪有资格说你?你走吧,回南都去吧,回你的大城市去吧,你不是我的儿子!”

  许成发起身便走,林少明急忙拦住。

  就在这时,许父在轮椅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站立不稳,那轮椅就向前倾斜,许父稍一用力,轮椅倾斜得更加严重,而一家人都没有察觉。最后,轮椅轰然倒在地上,许父的脑袋重重地磕在火砖上,当即便耳鼻出血。一家人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立即抬往医院。

  然而,医院终究无力回天。三天后,许父撒手西去。

  许母用了一个不眠之夜赶做出一套纸活儿,大约是她这一辈子做得最好的一次。一个年轻人为了赶时髦,建议给许父做一个美女陪葬,权当是“小三”,人们一片哄笑,许成发却破口大骂:“滚你妈的!”骂完了,忽然抽出一张纸,用毛笔在上面画上西瓜、葫芦、茄子等,还画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很像是泥土。

  听说许父去世了,村里的干部们都来了,送了一个花圈还有两百块钱,林少明点头哈腰地忙着接待,许成发却无动于衷。他想,父亲活着的时候这些人几乎从来没有到家里来过,人死了却来表示哀悼,究竟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青石桥镇有句俗语:人死为大,意思是说人死了办丧事比什么都重要。君不见一些人生前不赡养老人,等老人死后却哭得死去活来,丧事也是极尽铺张,其实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玩的是虚的。许成发始终认为对父母应该是“厚养薄葬”而不是“薄养厚葬”,人们恰恰搞颠倒了。

  虽然这样想,却是不敢说出口的。

  自从许父倒下后,张山民就一直陪伴在旁边,给许父擦洗身子端屎倒尿等活儿他都抢着干;许父走了后他哭得很伤心很认真,外人还以为他是许父的儿子哩。办丧事的时候,他在支客(主持人)的调遣下跑前跑后,没有一刻闲着。

  那天胡主任也来了,见到许成发就过来握住他的手,一脸肃穆地劝他要节哀,并说胡淑琴因为考试而来不了,随后便塞给许成发一千块钱。许成发坚决不要,最后在林少明的劝说下才收了下来。

  然而,这几年青石桥镇对殡葬管理越来越严了,人死了必须火化然后才能土葬。村干部们吊完孝后就委婉地说了这个意思,许成发倒没意见,可许母跟女儿坚决不同意,说许父生前就怕火葬,并且希望把自己葬在原来的菜园旁边。

  这个要求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村干部们都拒绝了。许母就让林少明去找关系,给主要的村干部送了厚礼,他们总算松了口,又说只要镇里不追究,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少明于是就去找镇里的领导,却被挡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好请胡主任出面,一番打点后总算通融了,并一再强调不能声张要悄悄地进行。

  由于大片的菜园已经被征用,并且已经开始动工兴建楼房,许父希望靠近菜园安葬的梦想也无法实现,只能在坟地最边缘的地方划出一块,特意将许父的头对着菜园方向。

  安葬许父那天飘着雪花,开始一片两片,渐渐越来越多,最后就像棉絮一样纷纷扬扬。在支客的安排下,许成发摔了孝子盆,捧着父亲的灵位走在最前面。仪式结束后,许成发亲自点燃了那堆纸糊的器物,那些“日常用品”“蔬菜”“泥土”等都化作一堆灰烬。

  等送葬的队伍回家后,一个人悄然来到许父的坟头,烧了几张纸,放了一挂鞭,磕了几个头。据目击者说,那人用围巾包裹住了头,但从身材看貌似胡淑琴。

  神情忧郁地过了几天,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许成发跟父亲坐在桑树下乘凉,旁边放着一个土罐,里面泡着花红树叶。两棵桑树之间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小周带着孩子在林间嬉闹。

  醒来后才发现是一个梦,感到巨大的失落。

  就在这时,许成发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地址。拆开后发现是打印的,也没有落款。看着看着,他的脸色铁青起来眼睛鼓了起来,继而一把将纸撕得粉碎。

  原来,信的内容是告诉许成发,胡淑琴曾经被刘玉林灌醉后玩弄过并且怀孕了,而苏晓燕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但为了不让许成发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

  信的结尾处别有用心地写道:许成发,你自以为同时拥有两个女人,其实你的女人也是别人的女人,你给别人戴了绿帽子,别人也给你戴了绿帽子,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跟刘玉林谁都不是赢家。

  是谁写的这封信?至今仍是一个谜。

  许成发忽然明白了,难怪有一段时间胡淑琴对他很冷淡,并且很忌讳“生病”这个词,原来她是害怕许成发看出破绽,更害怕许成发因此而离她远去,就用回避的方式独自疗伤。

  唉,可怜的姑娘!许成发开始同情胡淑琴的遭遇了,一股怒气渐渐从心底升起,就把这一年多来所发生的事情细细地回顾了一遍,不禁悲从中来,转而同情起自己来,忍不住落下了几颗泪珠。

  当天晚上,许成发又做了一个梦,他跟胡淑琴手牵手走进一片桑树林里,在茂密的树叶遮挡下,两人相拥在一起彼此用手抚慰着对方,然后就躺到地上以地为床以天为被释放着原始的冲动……

  忽然间,小周出现了,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斜眼看着他们,阴声说:“许成发,你的胃口真好啊,什么样的女人都敢要……”随后便是一阵狂笑,桑树林忽然摇晃起来,每一个叶片都像是小周的眼睛;桑莲果纷纷落下来砸在地上流出了红色的浆液,最后涂满一地,就像鲜血一样……

  许成发一惊就醒了,在梦中体会到的那种强烈的快感瞬间便被恐惧所代替,急忙打开灯起来换掉裤衩。再躺下时却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才意识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许成发忽然想到了南都。

  不错,南都的工作节奏是很快,整天在单位和住地之间来回奔波,极少有时间休闲;青石桥的工作节奏虽然很慢,但大量的时间都用来喝酒打麻将钩心斗角了,这不是许成发想要的生活。

  南都的房价虽然很高,压力很大,交通很堵,但那里的人际关系却没有青石桥这么复杂,“拼爹”拼人脉并不十分明显,至少心没有这么累。更重要的是,即便在老家,如果没有一个有用的“老爹”,仍然会在体制的门口徘徊。

  许成发想回到原来的公司,于是就给老板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老板却告诉他,他的位置已经被人顶替了,公司现在不需要人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许成发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陈天朴曾经说过的话,就开始拨打他的手机,却是关机,拨打了十几次都是关机。无奈之下,只好拨通了小柯的电话,竟然鬼使神差地问起了小周的情况。

  小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成发,你还不知道呀?小周住院了,我也是无意中听别人说的。”许成发问:“住院了?要生孩子了?”小柯说:“孩子早就生了,住的是精神病院。”许成发惊问:“咋回事儿呀?”小柯就说:“唉,孩子被人抢走了呗。”

  许成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继续问:“小周她找的那个老板姓什么?做什么的?”小柯说:“老板姓陈,在做房地产生意。”许成发一下子全明白了,握住手机不再说话,愣坐了半天。只觉得周遭寒气袭人,就像坠入冰窟一样。

  忽然想到,去年的某一天,自己兴冲冲地从南都回来,满怀信心地想在故乡找到自己的归属,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一年多来,他在异乡和故乡之间游走,可故乡却也渐渐变成了异乡。

  故乡的月亮跟异乡的月亮其实没什么两样。

  这天下午,许成发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从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内容如下: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年关将近的时候,许成发再次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这天一大早,他就跑到街上去买回来一个电砂锅和一台微波炉。母亲诧异地问他这是干啥?他说:“妈,电砂锅是炖汤用的,要慢慢煨才更有营养;微波炉可以烤肉也可以热菜。”许母说:“就我们两个人,哪里用得上这些?再说了,这么贵,不划算呀。”许成发就说:“妈,你也该享受享受了。”随后详细介绍了使用方法。

  下午时,许成发来到镇卫生院,把自己考公务员用的复习资料交给门卫,请他转交给胡淑琴。门卫问他为啥不直接交给胡淑琴?胡淑琴正在上班。许成发说了一句:“来不及了。”

  当天晚上,许成发又是彻夜未眠,把台灯开到最弱档,瞪着眼睛望天花板。忽然觉得堂屋里有动静,他就轻轻拉开房门,就见母亲正站在地上,借助窗外淡淡的灯光,久久地凝视着父亲的遗像。

  许成发久久地看着母亲,却不敢惊扰她。

  再次躺下后,忽然觉得脸上冰凉凉的,一摸原来是眼泪。窗外黑咕隆咚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快要亮的时候,许成发起身去上厕所,忽然发现母亲的房间里也透出了微弱的光亮。他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几声低沉的咳嗽,随后便是一声哀叹。

  次日黄昏,许成发找出一个信封,把身上仅有的一张银行卡装了进去,并附上一张纸,写道:大姐,请把这张卡交给母亲,里面还有一万多块钱,权当她的养老费用。随后,他来到大姐家,乘人不备悄悄把信封放在大姐的梳妆台上。

  忙完这些,许成发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把苏晓燕给他买的那两本书装进一个包里,趁母亲上街买馒头的时候悄然出门,随后来到牛肉面馆,叫上一碗牛肉面独自吃了起来;吃完一碗又叫了一碗,掌勺的师傅有些怪异地看着他。

  杨大牙刚好回来了,一看就笑了,说:“哟,许干事,许兄娃儿,今天胃口不错呀。”许成发就说:“还不是你的牛肉面做得好吗?”杨大牙又问需不需要大蒜,许成发却坚决拒绝了,杨大牙便略感吃惊。许成发却又说:“来一瓶啤酒,拿两个杯子。”

  许成发把啤酒斟上,啤酒却漫了出来,他举杯对杨大牙说:“杨老板,来喝两杯。”杨大牙就端起了酒杯。许成发说:“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以后多开几家连锁店。”杨大牙笑眯眯地说:“哎哟,许兄娃儿就是会说话,来,干!”说完又添上两个卤鸡蛋。

  又倒酒的时候,杨大牙拿过酒瓶说:“许兄娃儿,倒啤酒应该这样倒,俗称‘歪门斜倒、杯壁下流’。”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杨大牙就坐下聊天,忽然问:“哎,许干事,听说你又参加公务员考试了,咋样?”许成发就说:“应该没问题吧?”杨大牙又说:“你跟胡医生要是都考上了,那可是比翼双飞呀!以后胡主任的位置,说不定就是你的。”许成发就笑道:“我还想坐上镇长的位置哩,可惜没这个命。”

  杨大牙就竖起大拇指说:“好,有志气!只要好好干,肯定有机会。不过你要是当上了镇长,可不能乱发短信哦。”许成发问为啥这样说,杨大牙就说:“你还不晓得吗?镇长出事儿了。”许成发就问出啥事儿了?杨大牙说:“真是天下奇闻呀!”

  原来,镇长想提拔一个干部,有好几个人选却定不下来,他老婆就说,很简单,谁对你更忠心就提拔谁。随后便想了一个办法,用她的手机分别给那几个人发短信,说镇长被“双规”了,你得赶快想办法。

  然而,短信发出去好几天一个人也没有回,心想真是人心难测呀!可就在这时,纪委却找上门来让镇长交代问题。镇长就问,我有什么问题?纪委的人就说,你没问题发那条短信干什么?镇长说,那是我老婆考验他们几个的。纪委的人就说,你知道吗?他们收到你老婆的短信后,第二天都主动交代问题了,把你也给供出来了。

  许成发听了半晌无语。

  结账的时候,杨大牙说:“老规矩,第二碗半价。”许成发笑了笑,掏出那张消费卡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杨大牙说:“哎,等一会儿,我做个记号再还给你。”许成发说:“不必了,你留着吧。”杨大牙就说:“好吧,下次再说。”

  走出牛肉面馆,许成发一眼就看见了镇政府那幢灰白色的大楼,犹豫了一会儿,脚步就往那里移动了。在大门口又迟疑了一下,那个矮个子保安看见他了,就问他有事儿吗?许成发说没事儿,只是想来看看。保安说,想进来就进来吧。说完就打开大门。许成发冲保安感激地笑了笑,抬脚就走了进去。

  政府大院里静悄悄的,一排车位却是空空如也。许成发抬头看去,四楼就是计生办,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此时也是人去楼空。忽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收回目光去看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

  时节已是隆冬,桂花树的叶片依旧是碧绿的,树干高大,就像一株巨大的盆景一样点缀着这幢大楼。许成发忽然想起了两句诗:八月桂花遍地开,桂花开放幸福来。又想到桂花树的前任——那棵梓树,已渐渐被人遗忘,心里居然有了一些遗憾,于是便走了出去。

  刚走到青石桥街拐角处,却跟张山民打了一个照面,他正挑着豆腐脑沿街叫卖。一见许成发,张山民急忙放下担子问:“许兄娃儿,你要到哪里去呀?”一边说一边拿碗舀豆腐脑,舀了满满一碗,放的白糖也格外多。

  许成发就说:“去办点儿事。哎,我刚吃过牛肉面,饱得很,吃不下了。”张山民就把碗推到他手里说:“吃不下也要吃,我又做了一些改进,添了一些花生进去,你尝尝味道咋样?”许成发只得接住碗细细品尝了一下,感觉味道更好了,一口气喝了下去,跷起了大拇指。

  张山民就乐呵呵地说:“许兄娃儿,你要是喜欢就天天到我家里去吃,我给你免费。”许成发笑了笑,忽然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张山民,张山民问他这是干啥,许成发就说:“你每天早晚给我妈送一碗过去,连送两个月好不好?”张山民就说:“这有啥问题?嗨,我还问你要钱吗?”递钱的时候却见许成发已经走远了。

  路过曲家大院的时候,许成发忽然发现大门右边新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青石桥镇老街风貌保护协会”,与大门左边的那块“青石桥镇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牌子遥相呼应。

  突然看见大姐带着鹏程从曲家大院里出来了,许成发急忙躲进一家工艺品店,在里面就听见鹏程大声说:“妈,我要喝豆腐脑。”许小兰却说:“豆腐脑有啥好喝的?真没追求!走,鹏程,妈给你买珍珠奶茶喝。”鹏程却坚持说:“不,我就要喝豆腐脑。”

  许成发一直等大姐他们走远了才出来。路过一家理发店时,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剃了一个光头。剃头的老师傅说,来我这店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这小伙子可是稀客啊,而且还是推光头,是不是开始流行这种发型了?

  许成发就说:“我喜欢。”

  看着一根根乌黑的头发被锋利的刀片割断掉落下来,许成发忽然想起小时候割麦子的情景,转眼间头顶就像收割庄稼后的原野一样光秃秃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沿着清凉溪往一片开阔地走去。正值枯水期,清凉溪瘦了很多,裸露出一片片灰黄色的沙土;岸边的树木掉光了叶子,就像化疗的人脱发一样,显得十分憔悴。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地,一块块墓碑就像都市里耸入云霄的建筑物。

  来到一座坟墓前,许成发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又走到另一座墓碑前,垂手而立,嘴唇轻轻

  嚅动,随后鞠了三个躬,掏出那本《苏东坡传》,蹲在地上,一页页地撕开,用打火机点燃,红红的火苗便蹿了起来。烧完后,他轻声说:“晓燕,安息吧!”头也不回地走了。

  悠远的钟声再次从西山方向传来。远远望去,迁址后的白马寺依然庄严肃穆。许成发独自向寺院走去,走到那座石桥上,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青石桥镇,此时太阳的余晖正洒在青石桥街的墙壁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

  “成发——,成发——”

  忽然,一个人疾奔而来,站在许成发的跟前。

  许成发问:“你咋晓得我在这里?”

  胡淑琴说:“是杨大牙对我说的。”

  许成发问:“有事儿吗?”

  胡淑琴说:“成发,我考上了,我考上公务员了!”

  许成发说:“好啊,祝贺你!”

  胡淑琴说:“我小爹也当上副镇长了!”

  许成发说:“好啊,祝贺!”

  胡淑琴问:“你……要到哪里去?”

  许成发答:“去该去的地方。”

  胡淑琴问:“啥地方呀?”

  许成发答:“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胡淑琴似乎明白了,就说:“你想躲避现实吗?”

  许成发说:“不。”

  胡淑琴说:“我考上了,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许成发说:“希望你幸福平安!”

  胡淑琴说:“我们一起生活吧!”

  许成发说:“谢谢!可我需要另一种生活。”

  胡淑琴忽然热泪横流,颤着声音说:“成发,留下来吧,张山民还等着你帮他办卫生许可证哩……我会用自己一生的爱去安放你的灵魂,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我会让你感到幸福!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不要对爱你的人失去信心!成发,我爱你,答应我吧!”

  说完,猛然扑进许成发的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许成发抬头又回望了一眼,只见胡主任正站在清凉溪边仅剩的那棵柳树下,举手向他挥动,手里似乎还握着一根柳条。如果仔细看,柳枝上已经爆出了一粒粒嫩黄的新芽。

  暮色渐浓,倦鸟纷纷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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