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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胡淑琴后来才明白那次谈话是苏晓燕的最后道白。

  回到家里,苏晓燕又打电话让许成发过来一下。许成发一路小跑赶来,敲开大门后,苏晓燕的母亲神色凄惶地说,小许,晓燕的情绪好多了,你再去劝劝吧,让她不要再难过了,她会听你的。

  门虚掩着。许成发推门进去,苏晓燕正临窗而坐,桌上摆着一瓶红酒,还有一盘花生米。许成发敲了一下门,她才缓缓回过身来,神态跟往常没有两样,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些空洞,看许成发的时候少了些许光泽。

  许成发压着嗓子叫了一声:“晓燕。”

  苏晓燕说:“成发,把门插上。”

  许成发说:“晓燕,你……”

  苏晓燕说:“我的照片你都看到了吧?”

  许成发说:“我都听说了。”

  苏晓燕说:“看到了也没关系,反正我早就给了你。”

  许成发只觉得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很艰难地说出一句:“晓燕,你一定要挺住,过了这几天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晓燕就笑着说:“成发,放心,我挺得住。来,到这里来,我们好好喝几杯。”说完便抓起瓶子斟满两杯酒。许成发走过去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连干了三杯,苏晓燕忽然说:“想听听照片的故事吗?”

  许成发说:“你想说就说吧。”

  苏晓燕整了整头发,好一会儿才说:“当年,我可能是被刘玉林的甜言蜜语给打动了,所以就答应了他。后来,我喝酒后没控制住自己就跟他上了床,大概就在你刚回来的那几天。可我万万没想到,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悄悄把整个过程录了下来。”

  停顿一下,接着说:“再后来,我觉得他有很多毛病,尤其是心术不太正,就想跟他分手。他说啥都不肯,对我发誓说一定改,最后还哭哭啼啼的。可我决心已定,不想回头。他就把录像的事儿说了出来,扬言只要我敢分手,他就把录像放到网上,让我身败名裂。

  “考虑到自己的名声,我只好忍住了,凑合着跟他在一起。不久前,我想办法从他那里拿回了优盘,把里面的录像删掉了,心想这下可没有把柄在他手里了,甚至做好了跟他拜拜的准备,可万没想到他复制的还有一份!

  “前几天,他听说那天晚上是我送你到县城去,也打听到是我给你开的房间,就认为是我帮你举报了他跟他表叔,把

  怒火都发在我身上,于是就公布了录像的截图照片……”

  许成发说:“晓燕,对不起,是我牵连了你。”

  苏晓燕却摇摇头说:“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许成发又举起了酒杯,老半天却放不下。苏晓燕抬眼看去,许成发已是热泪盈眶。她忽然站起来说:“成发,抱抱我好吗?”许成发就抱住了她。苏晓燕又说:“成发,亲亲我好吗?”许成发就吻住了她。苏晓燕再说:“成发,抱我到床上去好吗?”

  他们缠绵在一起,苏晓燕的汗水跟泪水混合在一起……许久之后,苏晓燕才慢慢从快乐的巅峰下来,仍然双眼迷离脸颊绯红,咬着许成发的耳朵说:“成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许成发说:“我也是。”

  苏晓燕说:“我一直想跟你在一起,公开地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我却做不到。你晓得吗?我要是公开跟你好,刘玉林肯定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到时候我会害了你……所以,我只能暗中跟你好。成发,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跟你逢场作戏,我是真的爱你!”

  许成发说:“我知道。”

  苏晓燕接着说:“小时候我经常在街上看见耍猴的,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当它跑到一定距离的时候绳子就把它拉了回来。如今看来,我就是那猴子,刘玉林就是那耍猴的,而那些录像就是绳子,它紧紧地拴住了我……”

  许成发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太在意。”

  苏晓燕说:“你记住,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男人!”

  许成发说:“我深感荣幸!”

  苏晓燕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跟你做夫妻!”

  许成发说:“为啥说下辈子?”

  苏晓燕说:“这辈子,你还敢娶我吗?”

  许成发说:“有啥不敢的?”

  苏晓燕说:“成发,有你这句话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可惜我没这个福气呀!如今的我已成了网络红人,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在街上游行,即便你不在乎,可你的家人咋看?朋友咋看?你在他们面前会抬不起头的。”

  顿了片刻又说:“况且你是跟胡淑琴订过婚的,你不能把人家撂在半路上。淑琴……是个好姑娘,她……心里苦……也不容易啊!如今想起来我就觉得对不住她,成发,答应我,你要好好爱她!”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许成发觉得苏晓燕今天很有些反常,就哽咽着说:“晓燕,录像的事儿过一段时间慢慢就淡化了,你没必要这么难过。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有啥难处我愿意替你分担!”

  苏晓燕就说:“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是我需要换一个地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烦恼和痛苦的地方,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我会默默地为你们祝福!”

  许成发眼含热泪,紧紧地拥住了苏晓燕……

  可是,第二天中午,一条惊天新闻却在街上流传:苏晓燕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卧室里,经法医查明,系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并留下了一封遗书。

  从胡淑琴那里听到这个消息,许成发正在大姐家吃饭,他当时就呆住了,顿然明白了苏晓燕昨晚的反常之举,心里的懊悔超过了痛苦,手机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随后就往镇卫生院飞奔而去,看到的却是苏晓燕那冰凉的尸体。他忽然伸出双臂想去拥抱,却猛然停住了,双臂就直愣愣地往前伸着。

  随后,许成发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哈着腰走进父亲的病房,呆立片刻后“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胡淑琴跟许母合力把许成发扶坐在凳子上,胡淑琴轻轻地捶着他的后背。

  过了很久,许成发仍在发呆,喉咙里呼哧呼哧的。

  胡淑琴就说:“成发,想哭……就哭出来吧。”

  许成发还是发呆,喉结上下滚动。

  胡淑琴忽然扑在许成发的腿上,哭着说:“你想哭就哭吧!”

  许母也颤声说:“成发——我的娃子呀!”

  许父却转过头去,眼窝里滚出几滴热泪。

  一声压抑的哭泣终于从许成发的喉咙里滚了出来,开始是沉重的呼呼声,就像风在柳树林里驻足停留;继而是缓慢的呜呜声,就像风在桑树枝头回旋徘徊;最后是悠长的啊啊声,就像风在梓树梢上依依不舍。

  悲凉的哭声飞了出去,与白马寺的钟声遥相呼应。

  一边哭一边说:“晓燕,是我害了你呀!”

  然而,苏晓燕再也听不见了……

  一个月之后,许成发才慢慢平静下来。

  父亲还在住院,他的脊椎受了重伤,已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一下子就苍老了很多。林少明的工地已经开工,许小兰去帮他管账,照顾父亲的重任便落在许成发的肩上。

  许成发每天都要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胡淑琴在上班的间隙时常过来探望一番,这让许成发感到一些欣慰。有时候不想回去了,就在胡淑琴的宿舍里留宿,两个人的关系进入一个新阶段。

  八月底的时候许父终于出院了,从此以后就与轮椅为伴。没人卖菜了,许成发也失去了工作,家庭经济便每况愈下。好在许父曾经买了一份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可以报销一半医疗费,加上林少明手头比较宽裕,时常送些钱过来,胡淑琴也时常拿钱给许成发,所以,许家生活暂时还能维持。

  每天待在院子里的时候,许父都要抬头看屋顶上的空中菜园,看了又看。然而,由于没人料理,菜园里一片荒芜,一片凄凉。许父摇了摇头,说:“他妈,推我出去走走。”许母应声而出。

  许成发却一把抢过三轮车。许父就说:“成发,你专心复习,可耽误不得,你妈推我就行了。”许成发就说:“伯,你放心,我复习好了,考试没问题。”许父这才同意下来,许成发就推着父亲径直往清凉溪方向走去。

  路过张山民家时,只见他正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摆弄一辆三轮车,旁边的几个孩子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碗,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东西。许成发就问:“张大哥,忙啥呀?”张山民一看是许成发,急忙放下手里的铁锤,迎上来说:“哦,是许叔跟成发呀。嘿嘿,我把三轮车修一下。”

  许成发又问:“最近忙啥呀?”张山民给许成发父子两人点上烟,这才说:“卖豆腐脑呀!哎,成发兄娃儿,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做好了试着推到街上卖了几回,很受欢迎哦,如今已上道了,每天能赚一百多块哩。”

  许成发就笑着说:“这不挺好吗?靠手艺养活自己,不比种菜差。”张山民搓着手笑了,随后又说:“哎,你们尝尝我刚做好的豆腐脑。”说完就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两个大碗,脚步轻快了很多。

  许成发尝了一下,正宗的青石桥味道,久违了的。

  于是就问:“哎,张大哥,你这豆腐脑跟街上的不太一样,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格外好吃。你是咋做的呀?”张山民就说:“当然好吃了,我有祖传秘方么。”许成发就笑道:“那,说来听听吧?”张山民也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许成发就说:“还对我保密呀?”张山民就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把梓树的果实磨碎了放进去,镇上好多磨豆腐的人家都懂。”许成发问:“那为啥别人做的没你的好吃?”张山民就说:“原来镇上只有一棵梓树,就是政府大院里那棵,可门卫看得严,不让进去摘梓树的果实;白马寺门口也有一棵,可人们又嫌太远不想跑路,慢慢地就放弃了。”

  张山民又给许成发舀了一碗豆腐脑,接着说:“后来吧,人们早上急着去上班,大都改喝豆浆豆奶了,加上做豆腐脑很麻烦,渐渐地做的人就少了,就更没有人用梓树果了。”

  许成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隔三岔五就会吃一碗豆腐脑,可自从长大后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美食了,大多数时候吃的都是快餐,几乎没有端一碗豆腐脑坐在那里慢慢品尝的闲散时光了。放眼望去,周围的人大抵如此,难怪豆腐脑会没落。

  张山民又说:“那次你点拨我之后,我就想在豆腐脑上做些文章,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梓树,就试着做了一桶。刚开张的时候我还以为吃的人不多哩,没想到很多人都说好吃,还说勾起了他们的回忆,嘿嘿,生意好得不得了。”

  许成发就问:“那,你这些梓树果从哪里弄来?”张山民说:“原来白马寺里面不是有一棵很粗的梓树吗?几年前的时候我就去采了一布袋梓树果,里面的和尚很好讲话,对我说想要尽管来。可如今寺庙搬走了,盖起了招待所,不晓得还让不让去采?”

  许成发就往西山方向看去,果然就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梓树,粗壮的枝干直插云霄,细长的枝条就像一把伞盖一样庇护着下面的建筑物,而下面的政府招待所已初具规模。

  走到菜园旁边的时候,父亲让许成发停了下来。此时的菜园已变成工地,上面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一群工人正光着膀子,把一块块黑色的泥土铲起来扔到一边去,地上布满了坑坑洼洼和沟沟壑壑。林少明正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完全没看见岳父大人。

  许父看了一会儿,忽然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面对着那片曾经的菜园,还有那一堆碎砖烂瓦也就是曾经的土地庙,深深地俯下身子,一连做了三次。许成发站在旁边扶着父亲,有点儿惊讶;当他看到从父亲的眼眶里滚出两行热泪时,他呆住了。随后就听见父亲喃喃地说:“土地养育了我们,可我们却轻易地抛弃了它。”

  就在那一瞬间,许成发理解了父亲。他想,如果说房子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刚需”,那么,土地对父亲来说也是“刚需”,收入对我们来说更是“刚需”,只是这种“刚需”因为卑微而被人忽视了。

  许久之后,许父才说:“回去吧。”许成发却没有动身,他想让父亲多看一会儿。父亲就拍了一下扶手,语气重重地说:“推我回去!”许成发这才推着父亲转身离开了。

  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复习功课,转眼间就到了考试时间。许成发跟胡淑琴两人都报考了县卫生局,开始说招收两个名额,男女不限。胡主任做了充分的准备,两人心想,这回应该没有问题了。

  笔试,复试,一路过关斩将,许成发和胡淑琴都顺利通过了,就等着面试。两人正暗自高兴的时候,麻烦却来了。县卫生局忽然宣布取消一个名额,没有任何理由。这样一来,唯一的一个名额就在许成发和胡淑琴之间竞争。

  现实如此残酷,有时却是以冷幽默的形式出现。

  冷幽默时常在不经意的时候骤然来临。

  胡淑琴面临重大选择,她清楚自己不是许成发的对手,于是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小爹问吃过晚饭了吗,胡淑琴点点头,径直走进自己卧室,反身把门关上。外面热热闹闹,而她的世界却冷冷清清。灯光从窗户里洒在床上,照着的是辗转反侧;淡淡的月光洒在床上,照着的依然是辗转反侧。

  第二天起来后,眼睛肿肿的,精神萎萎的。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胡主任让老婆去问问,却啥都没问出来。老婆说:“你这个侄女呀,啥事儿都闷在心里,时间长了怕是要闷出病来。你去问吧,她听你的。”胡主任就去敲门,门开了,胡淑琴静静地倚在门口。

  胡主任就说:“淑琴,我进去坐坐好吗?”坐在椅子上,胡主任问道:“淑琴,这几天咋啦?”胡淑琴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抬起头来,两道泪痕已经在脸上蜿蜒。几天下来,脸蛋就瘦了一圈,整个人好像是风中的弱柳。胡主任心头一紧,说:“淑琴呀,有啥事儿就对小爹说,你总这样一声不吭,小爹心里也不好受呀!”

  胡主任一再询问,胡淑琴才说出原委。胡主任就说:“公务员考试是很严肃的事情,名额早就定好了,咋能说取消一个名额就取消一个名额?这决定也太随意了吧?”可牢骚归牢骚,他一个小小的计生办主任却是扭转不了的,于是又问许成发是啥态度,胡淑琴说:“他没表态,看样子他也不想放弃。”

  胡主任就说:“淑琴,我明白你的心思,好不容易等到这样的结果,你肯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可你的对手偏偏又是许成发,唉,咋就这么巧呢?”胡主任的老婆就说:“那,要不给许成发说一下,让他照顾一下淑琴?”胡主任问:“咋照顾?”女人说:“咋照顾?让他放弃面试呗。”

  胡主任没好气地说:“放屁!说得倒容易,人家肯吗?”女人就说:“那有啥办法?要不是你当初拼命打点,他未必就能进入复试。嗐,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胡主任就挥挥手说:“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扯那些有啥意思?”

  女人又说:“那你就再找找关系,让他们直接录取淑琴不就行了?”胡主任却抱着双手说:“你以为我是县委书记呀?事情到这一步,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这两年县里公务员考试连续出事儿,今年省里市里都盯得很紧,前面几道关还可以暗中操作,越往后面越难,唉!”

  可问题总得解决,于是就去打探许成发的意思。

  胡主任打电话叫来林少明,关起门来东拉西扯地密谈了很久,大概意思是林少明这几年做了不少工程赚了不少钱,其中有很多活儿都是他胡主任给介绍的,没有胡主任跟镇长的关系,想拿工程是不可能的,说得林少明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在想,你叫我来不只是聊天吧?

  胡主任又说自己马上就要升任副镇长了,镇长有意让他分管城建和计划生育,还有基层维稳也要让他分管,这可是个肥缺,今后全镇所有的工程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下,没有他点头谁也别想插手工程项目。林少明急忙表示祝贺,并说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未来的胡副镇长干。

  胡主任就笑眯眯地说:“通过这些年的交往,我对你是了解的,放心的,我当然会关照你,今后你不愁工程做。”林少明急忙站起来说:“谢谢领导栽培,你需要我做啥尽管吩咐。”

  胡主任就拍着林少明的肩膀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淑琴跟成发的事儿,谁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如今成了竞争对手,你说这叫啥事儿?你也晓得,我那侄女做梦都想考上,说个天都不想放弃,可不能一厢情愿呀?还得看看人家许成发的态度呀,你说对不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端起杯子喝茶。

  林少明听明白了,寻思一会儿便说:“那,我去问问成发的意思,做做他的工作,争取让他把这次机会让给胡淑琴。”胡主任就敲着桌子说:“嗯,这样也好,做做成发的思想工作,争取一下。嗯,这是个大局,今后我不会亏待他的。”

  林少明就找到许成发说了胡主任的意思,并特别强调胡主任对自己做工程的重要性。然而,听了林少明的一番话,许成发却并不表态,林少明也不好多说,只好如实向胡主任汇报。胡主任沉吟片刻,挥手让林少明走了,随后便给许成发打电话,说要请他吃饭。

  定在一家小酒店里,酒是“白云边”十五年陈酿,烟是四十块钱一包的“黄鹤楼”,菜是排骨烧甲鱼。一间很安静的小包厢里,席间只有两人。三杯酒下肚,胡主任就说:“成发,这次你又被辞退了,我很想挽留却是无能为力,希望你能理解。”许成发就说:“胡主任,你已经尽力了。我还要感谢你对我的关照哩,来,敬你一杯。”

  胡主任又说:“来,祝贺你这次顺利通过复试,干一杯。”许成发喝下了酒,心里却想,今天来恐怕不是为我庆功的吧?偏不先说破,就等胡主任开口。

  胡主任果然就开口了:“成发,今天就我们俩,一些话我就直说了,你听了心里有数就行,出了这个门只当啥都没听到。你可能还不晓得啵?你这次能顺利进入复试,是我暗中找了关系,托了人情,人家才肯帮忙的。这个,可是花了血本哦。”

  许成发就说:“我听淑琴说过,谢谢胡主任!”

  胡主任就摆摆手说:“为了你跟淑琴,这是应该的。只是如今的情况有点儿复杂,你跟淑琴只能录取一个,论实力你比她强,可她也是志在必得,说实在的,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为这伤了和气。”

  许成发就问:“那,胡主任,你说我应该咋办?”

  胡主任就吐出一个烟圈,让烟雾遮住自己的脸,想了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说:“这个,既然我今年能通过关系让你进入复试,明年我照样能通过关系让你通过面试,你说是不是?”

  许成发听出了言外之意,就问:“胡主任,你是说让我明年再参加?那今年……我是不是要放弃掉面试的机会?”胡主任却反问:“你说呢?”许成发便低头不语了。

  胡主任给许成发夹了一块肉,索性就把话说明了:“成发,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明年再参加考试应该没啥问题,我会尽力去帮你。可淑琴是女孩子,年龄越大通过的概率就越低,你让一下她吧?回头我再想办法运作一下,争取还让你回计生办上班。”

  许成发想了想就说:“这事儿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我老爹很在乎这次考试,他身体也不好,血压高,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了。”胡主任就说:“那好吧,我等你回话,越快越好。”

  许成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对父母说了自己面临的选择。父亲立即说:“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母亲也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定要抓紧哦。”许成发忽然冒出一句:“可是,胡淑琴咋办?”父母都不说话了。

  许小兰就接过话头说:“她可以明年再考么。”许成发说:“明年要是考不上,她会恨我一辈子的。”许小兰说:“那,你说咋办?”许成发就说:“胡淑琴可是我未来的妻子,这可是你们定下的。”许小兰也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父终于说话了:“成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如果能考上公务员,这可是我许家的祖坟冒烟了,说不定我们许家就要出大人物了,你应该明白这件事儿对你对我们许家的分量。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为了我能多活几年,你自己看着办吧。”

  许小兰也说:“兄娃儿,即便是那胡淑琴没考上,只要你不嫌弃她照样把她娶回家,我想她也不会恨你;可要是她从此不跟你来往了,你也不要觉得遗憾。天下姑娘多的是,只要工作体面,还怕找不到一个更好的?”

  许成发只是闷闷地吸烟,并不表态。

  可父母逼着让他表态说不放弃,他只得照办。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少明就在门外听,随后转身出去给胡主任打电话,直说这事儿他插不上嘴,恐怕不太好办,请胡主任另想办法。胡主任感叹一声,就对侄女说了许家的意思。

  胡淑琴早已想好了对策。

  第二天晚上,她把许成发约到自己的宿舍,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随后便搂搂抱抱宽衣解带。一番激情后,胡淑琴忽然哭了起来。许成发问她为啥哭,她说自己心里很苦。许成发忽然想起了胡淑琴此前的躲躲闪闪和遮遮掩掩,就说:“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儿?”

  胡淑琴猛然紧紧地抱住许成发,语气急促地说:“成发,我晓得你也是真心喜欢我,那你会不会……让我一下?我做梦都想考上公务员,你能成全我吗?只要你肯成全我,主动退出面试,我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过一辈子,不管你今后干啥……”

  又说:“成发,我小爹说了,我们今年就结婚也可以,马上就结婚也行;我小爹还说了,如果你跟我结婚,他就给我们出二十万元首付,在县城里买一套房子……”

  胡淑琴最后说:“成发,就算你可怜我好吗?”

  许成发沉思良久,终于说:“好吧。”

  然而,许成发的回答却是言不由衷的。

  第二天上午,许成发来到县城去找陈天朴,对他细说了自己的苦闷。陈天朴把他带到包厢里,泡了一壶好茶,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成发,你答应胡淑琴退出面试,是出于同情她还是因为喜欢她?”许成发说:“跟她交往这么久,要说不喜欢是不可能的,可目前……好像只剩同情了。”陈天朴又说:“给你讲个故事好吧?”随后便讲了起来:

  一个家产过亿的老板有五十多岁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才二十多岁,年轻漂亮,气质高雅,老板喜欢得不得了,就想尽办法去讨好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家是农村的,条件很差。老板很聪明,知道她需要什么,就天天请她吃饭,给她买衣服,给她送首饰,不久就把她给俘虏了,做了他的小三。两人同居后的第二天,老板就给女孩子买了一套价值两百多万元的房子,两人从此以后就如胶似漆地过起了夫妻生活。

  可是,老板的老婆终究发现了他的秘密,就去大吵大闹,老板一气之下就要跟老婆离婚;老婆就说离婚可以,但你不能带走一分钱家产,只走一个净人,因为这些家产都是靠我娘家的关系才挣回来的,你无权支配。

  老板很郁闷,心想,你娘家再有关系,可那关系能直接变成钱吗?没有我的巧妙运作,那些关系一文不值。越想越郁闷,就带着小三去烧香拜佛,连抽了三个签都是下下签,心里就更加郁闷了。

  这时,一个老尼姑走了过来,开口就说,下下即为上,上上即为下。老板就请尼姑详细解释。尼姑就说,施主,昨天有一个妇人来说她的丈夫包了二奶,问我应该怎么办?我就对她说,随他去吧!他有人照顾了,你可以不必再照顾他,这不是省事吗?这样一来,你也欢喜,他也欢喜,大家都欢喜。

  老板就说,那你看我们?尼姑就说,有人曾作过一个统计,在全世界数十亿人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的可能性大约是千分之一,成为朋友的可能性大约是两亿分之一,而成为终身伴侣的可能性则大约只有五十亿分之一。

  老板还是不能理解,就问他该怎么办?尼姑就说,缘分可遇不可求,既然遇到了就彼此相惜。世间的万事万物,一切因缘而定,缘来则聚,缘尽则散。

  老板听懂了,回去就同意老婆的离婚条件,可他老婆却傻眼了,原本是想吓唬一下他,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具备她老公那样的财商,所以就坚决不同意离婚,还发动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劝老公,并且默认了老公跟小三的关系。那个老板大获全胜。

  许成发听了,想了,就问:“你讲这个故事是啥意思呀?”陈天朴就说:“世间有男人为了女人而不惜发动战争,还有男人为了女人而失去江山,万贯家产算得了什么?都说红颜是祸水,依我看,男人就是那酿造祸水的人。”

  听了陈天朴的一番高论,许成发越发纳闷儿了,又问:“你说这些,跟我的事儿有关系吗?”陈天朴就笑嘻嘻地说:“可跟我的叔叔有关系呀。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个男人可以为他心爱的女人放弃一切,也可以为他心爱的女人拼得一切。”

  许成发就说:“那要看那个女人值不值。”陈天朴就说:“对,还要看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是谁陪在你身边。另外再跟你分享一则微博吧:尖,能大能小;卡,能上能下;斌,能文能武;引,能屈能伸。”许成发还想说什么,陈天朴已开始打电话约赵刚海一起来吃饭。

  三人就去吃羊肉火锅。赵刚海听说许成发已经通过了复试,就举杯相敬,说:“听说我们县今年的公务员考试又破了纪录,热门职位三千人去竞争一个,成发你能进入复试非常不容易,

  热烈祝贺,热烈祝贺。成发,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再努一把力吧。像你这样的早就该考上了。”

  许成发就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赵刚海就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说:“给你讲个笑话啊,说是一个哥们刚从考场出来,记者问他考得咋样,那哥们很淡定地说,还是古代好混,把下面那玩意儿一割,就成公务员了。”说完三人都笑了起来。

  笑完继续喝酒。赵刚海随后又透露出一个消息,说是秦副县长的儿子去年大学刚毕业,想到县计生局去上班,秦副县长于是就给计生局长打了招呼。计生局去年原本没有招考计划,最后临时决定增加一个名额,录取标准就是按照秦副县长儿子的条件量身定做的。

  许成发急忙问:“结果咋样?”

  赵刚海就说:“还用问吗?当然是秦家公子被录取了,其他人都做了陪衬。嗨,他们这样做也是太明显了,一点儿都不懂得掩饰,想当年我可是实打实地考上的,真是世风日下呀。”

  许成发就想,难怪呢,去年自己就做了一次陪衬。心里当下就不舒服了,有点儿懆懆的。妈的,你们能上,我为什么就不能上?又想到陈天朴讲的故事,许成发却做了相反的理解,决定为了工作而放弃女人。

  吃饭结束的时候,许成发有了一个新的打算。

  下午时,许成发再次跟县公务员局联系,确认面试时间。这一消息很快就传到胡家,胡淑琴当即就流眼泪了,问小爹该咋办?胡主任心里实在是懆,沉思良久说,既然他不给面子,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随后,胡主任来到县公务员局,向主考官举报说,许成发曾经被行政拘留过,属于行政处分,他填表的时候隐瞒了。主考官问他咋晓得?胡主任就说:“我是青石桥镇计生办主任,许成发曾经在我那里上过班,出于对他的关照,我没有把处分决定放进他的档案里。”主考官一调查果然有这事儿,于是就做出了决定。

  次日下午,母亲推着父亲出去散心去了,家里只剩许成发一个人。当主考官通知许成发他被取消面试资格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看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静下来后就细问缘由,被告知是因为有人举报,他立即明白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一则新闻:

  李某大学毕业后被招聘到某某市环保局工作。按规定,试用期合格即可转为正式职工。于是,出身贫寒的李某工作上积极努力,

  对同事们有求必应,还无偿地为局长的女儿辅导功课。

  然而,最后仅有的两个转正指标还是给了领导的亲戚。李某将全部怨气发泄在局长身上,淋汽油火烧局长后服毒自杀,造成两人

  殒命的惨剧。

  许成发回想起自己的遭遇,感觉跟李某颇有些相似,越想心里越气,于是就想效仿李某干出一件极端影响的事来。转而却又想,如果这样一来,既毁了自己一生,也毁了胡主任,必然殃及胡淑琴,而胡淑琴毕竟是无辜的。

  想到这里,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异常纠结。

  想了好久,许成发忽然在父母的床下翻了起来,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瓶酒精,就装在自己的挎包里,思谋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可就在这时林少明进来了,想再跟许成发谈谈。许成发一紧张,挎包就掉在地上,里面的瓶子打碎了,酒精流了出来。

  林少明就问咋回事儿呀?你包里装酒精干啥?随后弯腰捡起包,从里面倒出玻璃碎片,那张报纸也被抖搂出来。林少明细细看过报纸上的那则新闻顿然明白过来,两步冲到许成发跟前说:“你是不是想效仿报纸上的做法?”

  许成发铁青着脸说自己被胡主任告发了,林少明却说:“成发你给我听着,你被取消面试资格那是天意,不能怪人家胡主任。你要是为这而去铤而走险,害的是你自己,你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到时候没人帮得了你!”

  停了一下又说:“把地上收拾一下,莫让父母察觉到了,不然又要为你担心。我不会给任何人说。工作的事儿慢慢来,今年不行明年还有机会。只要抱住胡主任的粗腿,你在青石桥就会有前途。”

  随后,林少明又出去给胡主任打电话,提醒他要注意安全,许成发有可能会走极端。胡主任正在家里喝茶,放下电话后自言自语道:哼,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想报复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胡淑琴似乎听出了其中的含义,就过来问小爹是啥意思。问了好几遍,胡主任终于说了出来。胡淑琴愕然良久,又问:“小爹,你打算把许成发咋办?”胡主任说:“能咋办?教训教训他呗,让他长点儿记性。”

  胡淑琴忽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道:“小爹,你放过许成发吧,他只是一时生气,气消了就没事儿了,我可以找他谈谈,我自己能解决。你放过他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小爹!”

  胡主任看着侄女,心想这孩子看来对许成发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就神色凄然地说:“淑琴呀,这么些年了,我跟你小妈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直想给你找个合适的人家。如今你看上了许成发,我们也觉得不错,可谁想到偏偏又遇到这件事儿!要感情还是要工作?小爹也是左右为难呀!”

  胡淑琴又说:“小爹,你要是不放过他,我也不想面试了。”

  胡主任就说:“唉,你这孩子呀,小爹说过不放过他了吗?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小爹能不答应吗?你这孩子呀,总是让小爹放心不下。”说完就转过头去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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