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些事情我觉得是迟早要发生的。

　　我在Facebook（脸谱网）上寻找小学同学。发现小学同学一个个都长得像模像样，果然这种蜕变只是一个过程。

　　我小时候画画画得全身脏兮兮的，就很羡慕校服干净头发服帖的高年级姑娘，又高又瘦，黝黑细长的小腿。我走在旁边特别自惭形秽。不过到现在我也不能变成整整齐齐的人。没有最乱只有更乱。林天经常拿苏夕做我的榜样，“你什么时候能像人家那样不邋遢点儿。”我就顶嘴，说：“苏夕邋遢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苏夕不做律师之前，最喜欢穿拖鞋在大街上晃悠，吃棒冰。

　　现在看到那些十分美丽和英俊的脸，我甚至难以想起他们不入流的性格。至于记忆中有趣的事，多与丢脸有关。我发现我的不入流源于我从小就和一群很不省心的小孩长大。看到他们照片上文质彬彬的样子就很想笑，想到的都是他们打架搞怪摔倒讲笑话的画面，以及在马路中间问我要超级吸水的护垫来擦身上的可乐。

　　但他们确实都是很好的少年，始终都是。

　　我特别喜欢把话梅核吐到泥土里，总以为早晚会收获一棵话梅树。不过我爷爷说口水浸泡过的种子都会失灵。但到现在我都随处乱吐。没有收获樱桃话梅苹果橘子。

　　我曾经觉得接吻是件特别恶心的事情。我不知道接吻叫接吻，自己称之为“喝口水”。记得小时候，看了少儿不宜级别的电视剧。奶奶在沙发的另一边沉睡，没有人及时捂住我的眼睛。两片薄薄的嘴唇扭在一起，舌头纠缠，这样可以表达相爱。我当然不懂这些，我拼命把我奶奶摇醒，让她解释情节。她睁开眼，关掉电视，微笑着用扇子把我赶上床去，说“很晚了睡觉吧”。奶奶住在一楼，开两档的电风扇就可以安眠。床上铺着凉席，枕头是茶叶的。这样的夜晚，我却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搅得心烦意乱。我抱着毛巾被，想着吃口水有多么恶心，很快就睡着了。

　　我的初吻并不是我的初恋。在漆黑的电影院，他是一个长得白皙得恐怖的师哥。瘦得关节都凸出来了，他们说这是善于打架的手。他确实十分善于打架，是学校里的名人。他很突兀地在情人节前那天约我出来，我爽快地答应。他带我去电影院，吻了我三次，每次我都感觉快要死掉。他喜欢接吻。那天我们像恋人一样度过一天，他送我回家，就再无联络。之后在学校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心跳加速。没多久，他彻底消失了，大概是打架的原因被学校开除，也有其他传闻，接着就是他彻底消失了。很多年后他写过一封信给我，我又过了很多年才看到，我能看到本身就是个奇迹，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可能是因为歉意种种。我更意外会收到他的信。在朋友家，读了一遍，也没拿走。他说他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上学，那里的人竟然没见过汽车，爸爸接他的时候很多人围上来看。我只记得这些。我预感到他生活的辛苦，心里却还是疑问，他为什么要在漆黑的电影院吻我，我为什么温顺地被他吻。电影院很老也很小，座椅却异常地软，我整个人沦陷在里面。电影是《恋爱中的宝贝》，我本来以为是爱情喜剧片，看到中间发现是奇幻片，到结尾觉悟是恐怖片。我们一直吻着对方，没有爱却心跳加速地吻。

　　所有不曾妥协的事情变成了迟早，我坚信我迟早也会变成聪明的人，拿捏得了各种感情。我不知道是林天越来越爱我，还是我们根本懒得再折腾了。

　　我小时候计划恋爱的对象一个个都像王子似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帅且富且专情，现在想想都要吐了。我找来找去都是公子哥类型的。我很早就变成了现实的人，我知道我的生活和那些骗小孩的童话压根没关系。我不用童话骗小孩。我以后会告诉我的孩子，这个世界总是磨难多些好运少些，那些磨难才是生活的真正课题。虽然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你理想的回报，但是你要相信所有事情都有一个终点，无论你接受或拒绝，你要善待所有的终点。

　　林天说，你迟早要离开我，那让我现在抱得紧一些。

　　林天，你为什么要这样讲。我抚摸他的手指，仿佛抚摸自己的伤心。

　　卖帅的少年迟早有一天会老，钥匙挂在皮带上，抽烟喝酒显得窝囊。厌倦老婆，情人来闹东窗事发，三四十岁要的基本没有，反而麻烦事情一大堆，其实就是很平凡很劣质的中年人，坐在办公室里面等死。只剩一颗依旧卖帅的心。我希望我爱过的少年们都不要遭遇这样一天。每次这么想我都觉得特凄凉，当姑娘还喜欢帅哥的年纪，是她们仅剩的美好时光。

　　那天听说雷锋战友要求王宝强演雷锋，我在餐桌上很愤慨地跟林天说怎么好人全让他演，不如黄继光和董存瑞都让他演了。今天的娱乐新闻就说，王宝强要演董存瑞了。

　　因为跟风，非主流非着非着就主流了。

　　某天我喝了酒，进了夜店，叼了烟。某天我牵了手亲了嘴，再某天我上了床当了娘。我手摸婴儿大便，我去菜场买菜讨价还价一点儿风度都没有。等孩子十来岁还搞叛逆私奔，六亲不认。乳房下垂小腹隆起那天，我就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老了。我做了所有理想中一辈子都拒绝做的事，理想中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就像我说我卖肾也要拍电影，现在却坐在桌子前面写字，仿佛多出来很多肾。

　　我也就是平平凡凡的人，等着迎接所有迟早的事情。一部分是麻烦的事情，我也乐观地相信，不乏好事。

　　这是宝贵的，与故事无关的我的真情实感。林天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我看着窗外残余的夕阳，想到这些。我想到的是什么，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酒后迟早要乱性还是我迟早平庸下来的命运。我只是苍白乏力地想到了这些令我更加乏力的内容。

　　亲爱的林天，不要抱着我了，今天的白日梦结束吧。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