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美的天气(2)

　　如果葛老师知道自己背后被学生称为欧也尼·葛郎台，而这一雅号正是罗丹荔给起的，老太太不气昏过去才怪呢。罗丹荔说，谁叫她姓葛，而且又一头的卷发，而且偏偏语文书上又有一篇叫《守财奴》的课文，里面的主人公正好也姓葛，叫欧也尼·葛郎台呢。这么一个完美的雅号，当然是非她莫属了！

　　柳莺莺知道自己在葛老师眼里是好学生，但她自己从来不敢自认为是好学生，真正的好学生应当到（1）班（2）班（3）班（4）班（5）班（6）班去找，这六个班级都是理科班，那里集中了她们学校高二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

　　在她们这所古老而有名的县一中，理科一直是强项，曾经创造过“五连冠”的省记录――连续五年夺得全省高考“理科状元”的桂冠。至于文科班，一直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文科班的学生，一般都是实在拿理科没办法才迫不得已转学文科的。柳莺莺是这样，罗丹荔是这样，梁志浩当然也是这样啦。不过，柳莺莺的文科成绩确实不错，她在（7）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所以葛老师对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她希望柳莺莺能创造奇迹，打破文科班学生历年考不上全国重点大学的零的记录。

　　柳莺莺朝镜子跟前凑得更近些，以便能更清楚地看清自己的五官在脸上的搭配。她很想看出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考上重点大学的运气。

　　刚才放学后与罗丹荔在街上走，迎面走过来一位奇怪的女人，她披着一头厚厚的棕色的长头发，脸上很脏，身上的衣服也很脏。但与一般人的脏不一样，她的脏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

　　柳莺莺与罗丹荔偷偷地盯着她看，她却突其不意地停在了她们面前，她不理会罗丹荔，只盯着柳莺莺一个劲地瞧。柳莺莺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正要拉了罗丹荔逃跑，她却突然开口道：“这位小姑娘马上要行好运。”

　　什么啊？柳莺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罗丹荔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问：“她什么时候会行好运？是什么好运？”

　　女人手一伸：“十块钱一算，很便宜的。”

　　她伸出来的手掌又宽又大，上面也是脏兮兮的。

　　原来这个女人是给人算命的！

　　罗丹荔身子往后一缩，翻着眼睛说：“什么呀，还要钱的？”

　　柳莺莺笑起来，拉了罗丹荔走路。

　　罗丹荔一路嘀嘀咕咕：“不知道是什么好运？是不是指你能考上重点大学？”

　　柳莺莺说：“你别白痴了好不好？人家明明只是为了骗钱瞎说的嘛。”

　　这几年很奇怪，她们这个安安静静、三面都被大山包围的小城里，突然冒出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人，有带着瓜皮帽、推着小小的铁皮车卖葡萄干和杏肉干、桃肉干的新疆人，有噼里啪啦在一块大木板上甩着一大块面团、然后将面团一下一下拉成细细长长的面条的兰州人，有挂着一脸诚实的笑容、推着大板车卖大大的红苹果和大大的青枣的山东人，还有一些四川人、湖北人、湖南人，他们有的卖麻辣烫，有的擦皮鞋，有的卖早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她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她真的能从柳莺莺的脸上看出她的运气？

　　柳莺莺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除了看到紧身衣裤让自己的身材看上去更显突出以外，她怎么也看不明白自己的脸与好运有什么关系。柳莺莺的额头长得很高，听人说这是一种聪明相。小时候柳莺莺是很信这句话的，不过，上了高中以后，她就不信了。比起假聪明来，柳莺莺觉得一个人有自知之明也许更好一些。

　　她朝镜中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管它运气不运气，重点不重点呢，反正爸爸说了，只要能考上一个一般的大学就行的。这一点她努力一下，还是比较有把握的。现在还是练舞要紧哦，只剩半个月就要登台亮相啦――在即将到来的建校80周年的盛大庆典上，柳莺莺将代表高二（7）班登台表演。

　　她选择了《草长莺飞时节》这支小提琴协奏曲作为自己的独舞曲目，所有的舞蹈动作当然都是她自己编排的。尽管这支曲子不太有名，但柳莺莺却非常喜欢，因为她觉得其中的每一个音符，都神奇地表现了只有春天才有的那种娇柔和力量的奇妙组合。

　　那些在春风里接二连三怒放的生命，那些美妙的颜色和形状，那些随风而来的纯净的香气……连她四年来的死党兼同桌罗丹荔都不知道，柳莺莺在心里是怎样地喜欢着春天呢，而现在，可正是最最美妙的四月里的天气哦！

　　柳莺莺弹跳着过去，按下录放机的open键，绷直身体，屏息静气，等待着那一声春的召唤倾泄而来……

　　4、

　　不知道你有没有跳过舞，有没有踩着音乐跳过舞？音乐的节律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有一种魔力――信不信由你，它会控制你的心、你的思维、你的身体。

　　每当音乐响起，柳莺莺就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些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小东西牵过去，牵进一个有点恍惚的、若即若离的层面。有时候，柳莺莺会浸泡在随便一段什么音乐里，一个人呆呆地坐上老半天。

　　罗丹荔说这是一种富有艺术细胞的表现，可柳莺莺的爸爸妈妈却不吃这一套，他们最不高兴看见柳莺莺的这样一副呆相，他们觉得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坐着发呆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柳莺莺的爸爸是一个小职员，妈妈是一个小学老师，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所以对柳莺莺也没有太奢侈的要求，只希望独女一生平安、快乐、健康――在每年他们送给柳莺莺的生日贺卡上，他们都认认真真写着这样一句话。

　　他们哪里知道，“平安”、“快乐”、“健康”其实是对人生最大的苛求啊！

　　现在的柳莺莺当然也不知道这个道理，每次她将爸爸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祝福语告诉罗丹荔的时候，都要无奈地笑着加上这么一句：“瞧我爸妈，真老土！”――后来柳莺莺只要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过罗丹荔不笑，罗丹荔会幽幽地叹一口气，变得伤感起来――罗丹荔是很少伤感的，说：“你爸爸妈妈真好啊，时时刻刻都把你放在心上！我爸妈为什么就不是这样的呢？他们只知道看电视、打麻将，东家长西家短地说别人家的事情，他们好像老是想不到有我的存在一样！”

　　每当罗丹荔开始抱怨她的父母，柳莺莺就不再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尽心尽职地做一个忠实而默默的听众。在心里，她也是不太喜欢罗丹荔的父母的，她觉得他们脸上总是有一种令人感觉不舒服的事不关己的冷漠。可是，罗丹荔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呀，他们怎么可以也冷漠呢。唉，这世上的事有时侯真是令人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的事就放到一边去，不想。这是柳莺莺和罗丹荔公用的法宝。何况现在还是短短的课间十分钟呢，更不可以随便浪费掉。

　　每一次的课间十分钟，柳莺莺和罗丹荔是要用来“放电”的――不是言情小说里的那个男女生之间的“放电”，而是指将上一堂课被塞得满满的脑袋暂时放空，以便空出来容纳下一堂课将要被塞进来的新内容。“放电”的时候一定要尽量保持一种轻松的心态，否则效果会不好。

　　现在她们就正处在第二、三节课的“放电”时间。她们走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草坪边上。小草坪的边缘正开着一排红得刺人眼目的花――是从一些细细窄窄的叶片中间抽出一根细长的茎，茎的顶端再开出来的花，一根茎只开一朵花，每一朵花只有四片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似乎一碰就要粉碎掉。这样一种纤细单薄的身子却拥有那么浓烈那么鲜艳的颜色，看了会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份心痛的感觉和莫名的爱怜来。

　　柳莺莺弯下腰去，用手轻轻触摸着这大自然神奇的造物。她是真的喜欢春天，喜欢春天里盛开的一切。在春天里，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像花朵一样在蓬勃而茁壮地生长。

　　罗丹荔像平常一样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说真的，有时侯她觉得莺莺有点怪怪的――也许说她太多愁善感更合适一些。像她罗丹荔，就在这些花花草草身上找不出别样的感觉，它们是每一年的春天里都随处可见的东西呀。

　　柳莺莺的衣袖被罗丹荔拉了一下：“莺莺快看！”

　　柳莺莺离开花朵，直起身子。

　　在她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怀里吃力地抱着一个小男孩，正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走来。

　　“摇摇晃晃”主要是小男孩给她们造成的感觉，因为他的头一直在左右不停地晃来晃去。

　　小男孩她们是认识的，是教她们数学的方其老师的儿子，名叫蹦蹦。

　　但他长到六岁，别说蹦，压根连走路也没走过，因为他一生下来就得了软骨病，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就像身体里没有骨头，只是一堆肉一样。偏偏蹦蹦长着一张特别生动的脸，真的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他很少说话，不知道是他不会说还是不愿说，他只是用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你，看得你心里一阵阵发酸，看得你忍不住想要流泪。

　　方其老师的家就在校园里，所以柳莺莺她们经常会在课间或课外活动的时间看到被人抱着的蹦蹦。抱蹦蹦的一般是他的奶奶，有时是他外婆。这个小姑娘可从来没见过。

　　“你是蹦蹦家的亲戚吗？”在小姑娘垂下眼睑、红着脸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柳莺莺忍不住问她。

　　“不，我是他们家请的保姆。”小姑娘有些慌乱地回答，脸更红了。她的语音里夹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

　　“什么啊？保姆？！”柳莺莺愣住了。

　　“你这么小就出来给人当保姆啊？”罗丹荔吃惊地叫起来。

　　小姑娘更慌乱了，她抬起头来看她们一眼，突然抱着蹦蹦小跑起来了。她瘦弱的身子随着蹦蹦脑袋的摇晃而左右踉跄着，好像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吓人。

　　“你别跑呀，小心摔倒！”这回是柳莺莺和罗丹荔一起叫起来了。

　　可是她们的声音却促使小姑娘跑得更快了，她一眨眼间就消失在小路拐角处。

　　两人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怔了好一会儿。

　　罗丹荔说：“怎么回事？她大概还在上小学呢。”

　　柳莺莺叹口气：“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总归是家里穷什么的，有时候也是父母贪钱。现在请小姑娘做保姆好像还很时髦，听我妈说，请她们一个月只要300元工钱的。”

　　“这是滥用童工！”罗丹荔愤怒起来。

　　上课的铃声阻止了她们的愤怒进一步膨胀，两人啊的大叫一声，朝着教室的方向狂奔而去。

　　唉，这次的课间“放电”算是彻底失败了，毫无效果不说，脑袋里还被塞进了一些令人感觉很不舒服的东西――一个可怜的蹦蹦已经够叫人难受了，还要加上一个小学生保姆！

　　这一节正好是数学课。望着站上讲台的方其老师那永远有点阴晦的脸，柳莺莺突然觉得，今年的春天有点变味。

　　柳莺莺不知道，仅仅是三天以后，她将要遭受这个春天里最大的一场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