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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色的记忆

  1、

  16年前,在乡下一所小学校边上的一排平房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妻子已经怀孕9个多月,他们马上就要做幸福的爸爸妈妈了。

  正是炎热的夏季,小学校里已经放假了,小小的校园里特别安静。四周只有不甘寂寞的夏禅一声接一声鼓噪的声音。

  大肚子妈妈午睡醒了,她在禅鸣声中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睛,她就感觉到头顶上的蚊帐好像有点异样。

  咦,奇怪了,怎么蚊帐顶上多出来一顶大草帽?它怎么还那么沉甸甸的,压得蚊帐都好像要往下坠落了一样?

  在当时的乡下,蚊帐是用一种比较厚的葛麻纱布做的,不透明,只能感觉到蚊帐顶上黑沉沉的一堆。

  大肚子妈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真是好奇怪呀,他们家从来不在蚊帐顶上放东西的呀,连草帽这样轻便的东西也不会放的。蚊帐顶上的这顶大草帽是什么时候跑上去的呢?它——真的是一顶大草帽吗?

  这时,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怎么啦?小宝宝想要出来了吗?

  妈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肚子里的小宝宝,一边有点费力地坐起了身子。她坐起来的动作带动了床,引起了床轻微的摇晃。

  天哪!蚊帐顶上的大草帽竟然动起来了!

  隔着蚊帐,大肚子妈妈惊奇地盯着它,看它慢慢地变长、变长,然后在蚊帐顶上蜿蜒游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啊!这不是大草帽,这是一条大蛇!

  大肚子妈妈终于明白过来以后,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惨不忍闻的叫喊。

  正在隔壁老师家里跟别人聊天的爸爸举着一根棍子闯进来了,他一边叫妈妈轻轻放下蚊帐,将蚊帐四角压好,坐在床中间不要动,一边叫隔壁住着的两位年轻的男老师过来帮忙。

  这时,大肚子妈妈感觉到肚子已经开始微痛了。好像肚子里的小宝宝一下子长出了很多的小手小脚,正在到处试探着想要出来。

  大肚子妈妈僵硬地坐在床中间,一动也不敢动。她一边安抚着肚子里的小宝宝,一边用发抖的声音告诉爸爸:“以前听乡下的老人说过,进屋的蛇有灵性,不能打的,你们不要打它啊,把它赶出去就可以了。”

  “好的。”爸爸答应她。

  三位男人站得远远的,用长棍子敲打着挂蚊帐的竹竿。

  蛇终于沿着竹竿慢慢地爬下来了。这是一条身材修长、体态健美的大蛇,它周身的皮肤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闪着幽幽的珍珠一样的白光。

  一位来自山里的胆子特别大的男老师叫起来:“这么大的蛇啊,这么壮!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不如打了它炖汤吃,绝对是最佳补品!”不由分说,举棍就打。

  爸爸与另一位男老师只得一齐上前,乱棍将蛇打死。

  当隔壁房间里飘来蛇汤那浓浓的香味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大声哭着来到了人世间。

  她就是柳莺莺。

  2、

  柳莺莺端坐在椅子上,看自己漆黑的头发秋天的树叶一样地飘下来。

  今天是大家盼望已久的校庆的日子。

  如果没有发生这场意外,柳莺莺此刻本来应该站在舞台上,穿着那套美丽的、全身长满了柳条的演出服,在台上旋转、跳跃,用柔美的身体语言倾诉着春天降临大地的盛大的欢乐。

  奇怪的是,坐在省医院这张特定理发用的椅子上,柳莺莺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本来一直念念不忘的校庆和跳舞的事情,她甚至都没去想一小时后即将到来的可怕的手术――她的脑袋将被打开。她的思绪不知为何飘到了那条蛇的身上,那条16年前在妈妈生她的时候被打死的蛇。

  这件事情还是姑姑告诉她的呢。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跟她说起过。

  第一次听姑姑讲这个故事,是在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

  那天,空气灼热,蝉儿欢唱,吹到脸上的风好像都含着热烈的喜气。柳莺莺拿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喜气洋洋的。那天的晚饭,特意请了姑姑一家过来做客。大人们喝着酒,小孩们喝着饮料,一大家子高兴又轻松地围着饭桌,一边吃菜,一边聊天。

  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爸爸妈妈还在乡下做老师的时候,然后就聊到了柳莺莺出生时候的故事。

  姑姑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关于柳莺莺出生时打蛇的故事的时候,柳莺莺开心地笑起来了,她说:“没想到我的出生还这么富有传奇色彩啊!等以后我成了名人,就可以写到书里去了!你们知道吗,很多名人在出生的时候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的!”

  姑姑听着笑起来了,爸爸也笑起来了,连妈妈也笑起来了。本来,妈妈在心里是一直有点责怪那位带头打蛇的老师的,妈妈说,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么大的蛇,在本地是非常罕见的,而且它不仅在柳莺莺快要出生的时候进到屋子里,还爬到了蚊帐顶上,这可真是太稀奇了! 所以,在妈妈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小疙瘩,每次她心里有小疙瘩的时候,爸爸就免不了要被拉出来挨上一两声骂。这个时候,爸爸就总要笑嘻嘻地反驳妈妈一句:“亏你还是小学老师呢,这么迷信!”

  只有上一次,在县医院检查完以后,妈妈责备爸爸,爸爸只是低头走路,没有反驳妈妈。

  爸爸好像有点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打蒙掉了。

  3、

  头发仍在一缕一缕地往下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头发啊,似乎永远也剪不完。

  “小姑娘,别伤心啊,做完手术后头发会很快长出来的。”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的理发师用她苍老的嗓音安慰一动不动的柳莺莺。理发师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小小的、和善的眼睛。

  “嗯。”柳莺莺对着镜子点点头。对于自己即将成为光头尼姑,柳莺莺并不太在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生在春天里的缘故,她头发的生长速度向来如同春天里蓬勃的野草。

  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她问老太太:“阿姨,你听没听说过进屋的蛇有灵性,不能打这种事情?”

  老太太顿一顿,抬起那双小小的、和善的眼睛,在镜子里看了柳莺莺一眼,审慎地说:“以前乡下是有这种说法的,不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谁也说不清楚。小姑娘不要去想这样的事,会把头搞昏掉的。”

  “如果进屋的蛇真被打死了,它会给人带来厄运吗?”柳莺莺还是问。

  “好运,厄运,谁能说得清楚呢?一条蛇跟好运厄运的关系,就更说不清楚了。至少阿姨我是不相信的吧。只能说,谁碰上了就碰上了,不管好运厄运,谁碰上了都得担着,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柳莺莺点点头,不再言语。

  头发终于不再飘落,现在,柳莺莺真的变成了一个光头尼姑。她照照镜子,有点惊讶、有点不相信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圆脑袋。残留的头发桩无言而友好地扎了扎她的手掌。

  不管好运厄运,谁碰上了都得担着。就是这样。只能这样。

  柳莺莺站在镜子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小时后,变成了光头尼姑的柳莺莺躺在担架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

  4、

  粉红的桃花开过了,雪白的梨花开过了,火苗一样的映山红和石榴花也都开过了。对于这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柳莺莺已没有太多的记忆。留在她记忆的角落里的,只是一片迟钝而含糊的白颜色,以及那一股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味。

  住院的日子原来一点儿也不像外出度假,它意味着恐惧、疼痛、流血、打针、换药……还有来自临床或者隔壁的哀号和哭泣。

  如果谁还会对外出住院表现出兴趣,柳莺莺一定会对他嗤之以鼻。

  当然住院也有很意外的时候,那是在有一天的一个黄昏突然降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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