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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最初回来的日子

  1、

  现在,柳莺莺终于又回到了学校。

  柳莺莺第一次知道,上课时间的操场原来是这样的静,篮球架静静地立着,排球网静静地立着,香樟树和柳树也都静静地立着。响起了朗读课文的声音,可声音来到操场里,也变成了静静的一样东西,停一停,又消失了。

  柳莺莺朝自己的教室望去,教室在二楼,窗户里空空的,什么也望不见。听一听,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可柳莺莺知道教室里现在正在上课,除了她的座位空着,别的位置都坐得满满的。

  一切似乎都变得有些奇怪。

  葛老师是第一个到家里来看她的人,她看到柳莺莺的第一眼时,就怎么也无法控制眼睛里震惊的神情——柳莺莺从来没有看到过葛老师眼睛里出现过这样的神情,她心里感到害怕极了!葛老师向来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人,再调皮的学生、再头痛的事情,也休想让她皱一下眉头。可是,当她第一眼看到柳莺莺时,她吓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柳莺莺控制住心里的恐慌,大声告诉葛老师:“医生叫我回来慢慢练,会好起来的!”

  “那当然!肯定会好起来的!”葛老师终于靠着巨大的控制力恢复了常态。

  梁志浩带着班委到家里来看她,大家好像在大白天里撞见了鬼一样,都惊吓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良久,梁志浩才敢叫她的名字:“柳莺莺……你是柳莺莺吗……”

  那一刻,柳莺莺差一点流下了眼泪。她在心里说:你算哪门子的张生呀!我只不过模样变了一点,你就不认识我了呀!

  最奇怪的是罗丹荔,她既不是第一个跑来看柳莺莺的,也不是单独一个人跑来看柳莺莺的,她不言不语地混在一堆女同学堆里来看她,不言不语地站在一边,无动于衷地听大家说着一些空空洞洞的问候话。

  热情耿直的罗丹荔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啊,她应当一见到柳莺莺就冲上来,大叫:“你是柳莺莺吗?你是柳莺莺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大胖尼姑?!”

  连外面的街景也变了呢,每一件东西都变得陌生而遥远,坐在三轮车里,戴着白色的宽边遮阳帽,柳莺莺有一种不真实的、走在梦里的感觉。

  只有学校一切依旧。大门,操场,教学楼,宿舍楼,还有那些香樟树和老槐树……每一样东西都好好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但上课时间的操场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的呢,这么静,静得令人感到不安……

  2、

  教学楼后面转出一个臃肿的身影,走近些,才看清原来是抱着蹦蹦的小保姆呢。

  柳莺莺心里莫名其妙地热起来,她大叫一声:“嗨!”

  小保姆闻声扭过头来。

  她看见一个胖得有点奇怪的人,剪着最短的、只有一点点头发桩的男孩头,身上却穿着一条宽大的布裙子,手上还拿着一顶城里女孩最时髦的白色的遮阳帽。她的边上坐着一位老太太,穿着一身长袖的蓝布衣裤,很像是自己乡下家里常见的那些从不出门的老妇人。

  小保姆断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那一声“嗨”肯定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将软塌塌的蹦蹦换到另一边抱着,掉转头,走掉了。

  柳莺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穿蓝布长袖衣裤的老太太――爸爸妈妈特意从乡下请来照顾她的表姑婆――叹一口气,拉着柳莺莺的手说:“莺莺啊,这都是你的命,哭也没有用的。”

  柳莺莺哭着叫:“为什么我就是这样的命?我好好地上着学,从来没有招惹过谁,从来没有过一点点坏心,为什么却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表姑婆说:“傻孩子,这不是对你的惩罚啊!命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我们每个人的命都是老天掌握的。他要你这样,你有什么办法?只能忍着,慢慢地挨过去,慢慢地就会好起来了。不要再哭了,啊?小心眼睛痛。”

  透过泪眼,柳莺莺凝望着初夏淡蓝的天空。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真有一个“老天”,他是不是真的掌管着人的命运。如果真有,那他也一定是一个糊涂透顶的老混蛋。他凭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啊?还有蹦蹦,这条可怜的小生命,从一生下来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的生存条件。还有小保姆,这么小,就要承担那么重的一份生活的担子……

  想起蹦蹦和小保姆,柳莺莺慢慢地收住了眼泪。在他们面前,柳莺莺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再哭了。

  她突然很想看一看蹦蹦那双静而黑的眼睛,还有小保姆那张认真而有点羞涩的脸。可惜小保姆没有认出她来,不然她会告诉小保姆:“知道吗?我动了一个大手术,头发被剃掉了。吃了很多含有激素的药,所以人变得很胖。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呀?”

  这些话柳莺莺在心里放了很长时间,早就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每一个来看望柳莺莺的人,包括葛老师,包括罗丹荔,包括“张生”――柳莺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他们都不敢问起。天知道柳莺莺是多么害怕那种躲躲闪闪的、惊吓而怜悯的眼神啊!她宁愿每个人都对着她高叫:“柳莺莺,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柳莺莺不知道,此刻,在二楼教室里,透过教室中间一扇窗户,有一双满含泪水的女孩的眼睛,正在默默地看着她。

  那是罗丹荔的眼睛……

  3、

  柳莺莺赶在下课铃响起之前离开了校园。

  她害怕以这个样子在校园里与同学们相见。在家里可以,在校园里不行。很奇怪的逻辑吧?但就是不行。

  表姑婆扶着她,慢慢地往外走。

  表姑婆是一个带着点神秘气息的乡下老太太,柳莺莺很小的时候见过她一次,那个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个样子。她身材瘦小而结实,脸色黝黑,上面匀称地布满细细密密水波一样的皱纹。她的头发永远紧紧地盘在脑后,盘成一个硬邦邦的发髻。天气再热,她也决不穿短袖,她永远穿着她的长袖蓝布衣裤。总的来说,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是某一个艺术大师笔下永世流传的那些古旧的人物肖像画。

  表姑婆的家在一个名叫程坊乡的偏远的乡下。那里是表姑婆年轻的时候出嫁的地方。嫁过去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

  关于表姑婆家里的情况,柳莺莺基本上一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表姑婆现在是单身一人。

  有她在身边,柳莺莺很奇特地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坐在回家的三轮车上,柳莺莺又看到了那个披着一头厚厚的棕色头发的女人。

  记得在这个春天最好的天气里,她与罗丹荔走在街上,这个有着一张神秘的脏脸的女人曾站在街当中,对自己说过:“这位小姑娘马上要行好运。”

  柳莺莺一直盯着她看,盯着她看。她希望她能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她希望她能像上次那样突然停在她的面前,说:“这个小姑娘马上要行好运!”

  可惜她一直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好像外面整个的世界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柳莺莺真想跳下车去,揪住她,问:“我的好运呢,我的好运在哪里?!”

  4、

  晚上,罗丹荔突然一个人来到了柳莺莺家里。这是自柳莺莺动手术回来后,罗丹荔第一次单独来看她。

  柳莺莺发现自己对罗丹荔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喜,这让她有点吃惊。是不是罗丹荔的到来已经太迟,早已经超出了她的心理期待?

  罗丹荔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进屋就往柳莺莺床上滚,而是缩手缩脚地坐在一张背光的小凳子上,用一种听上去有点紧梆梆的声音在发问:“用球砸你的人查出来没有?”

  柳莺莺摇摇头:“查不出来的。已经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况且,操场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踢球,谁也说不清楚。”

  “那不一定的,也许能找到目击者呢。你想想看当时有没有在操场上看到熟人?”

  柳莺莺摇摇头。

  她没有告诉罗丹荔,当时她曾看到过抱着蹦蹦的小保姆的,但她觉得他们俩谁也帮不上她的忙,他们不可能在满操场来回奔忙的身影中正好看到踢球的一瞬间,即使碰巧正好看到了,也不可能到现在还能指认出来。而且,下午从学校回来后,柳莺莺对于小保姆没有认出现在的自己来反而有一点高兴了――至少,在小保姆的心里,一定完整地保存了她以前的美丽的模样吧。

  “难道就这样算了吗?”罗丹荔的声音里有一丝隐藏着的激动不安。

  柳莺莺道:“那还能怎样呢?而且,就是查出来了又如何?了不起赔点钱,难道他还能把我以前的好身体赔给我?”柳莺莺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了。

  罗丹荔转眼盯着台灯,不再说话。

  柳莺莺也不再说话。

  房间里静下来了。

  柳莺莺觉得罗丹荔的到来不但没让她高兴,反而更加破坏了她的心情。现在的罗丹荔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呢?为什么跟以前那个爽朗干脆的罗丹荔一点也不一样呢?难道说,她柳莺莺动了一个手术,变成了一个难看的大胖子,就会影响她们之间的友情吗?

  柳莺莺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现在只是一心盼望着――罗丹荔起身告辞。

  她们之间的静默,让她有窒息的感觉。

  罗丹荔果然站起来了,但她没有立即走,她站在灯光的阴影里,突然没头没脑地告诉柳莺莺:“我可能马上就要离开学校,到南方去打工了。大概等一放暑假就去。张生,哦,就是梁志浩,他还是天天练长跑,体育老师说,他考体校应当是没问题的。”

  柳莺莺只听到罗丹荔的前半句话,她忘掉了自己的不高兴,一下子急起来:“罗丹荔你疯了吗,还剩一年就高中毕业啊,这种时候去打什么工!你别发疯好不好!”

  罗丹荔淡然一笑:“我不想再在家里呆下去――这件事以后一定跟你细说,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应当怎样做。真的,请你原谅我!”

  罗丹荔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急,好像有意不想让柳莺莺听清楚一样。

  罗丹荔走出去老远了,柳莺莺还靠在窗口,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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