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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夏伤(1)

  1、

  末春一晃而过。好像只是一眨眼工夫,天气就蛮不讲理地热了起来。

  很多花儿开了,很多花儿又谢了。而所有的树叶好像都约好了似的,在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了一派庄重的浓绿,似乎在期待着一场隆重而热烈的盛夏的狂欢。

  这一切,柳莺莺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了,她忘掉了那些花儿和叶子的事情,她正耐着性子,虔诚而努力地吞噬着各种各样的药片——这是省城里的医生开的药方;或者喝着各种各样的药水——这是爸爸妈妈找的当地有名气的中医开的药方。她相信这些药片或者药水能够以一种看不见的神秘的方式帮助她,帮助她尽快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同时,她还努力地在室内做着各种各样的锻炼——下蹲,来来回回地走路,前后左右地踢腿,这是锻炼左腿的运动;或者使劲甩动左胳膊,用右手轮流掰动左手每一个指头的关节——这些关节是多么不负责任啊,它们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一直睡一直睡,一直不肯醒过来。它们究竟要多久、要在什么条件下才肯重新开始工作呢,这些懒惰的家伙!

  半下午的时候,柳莺莺有时也会在表姑婆的搀扶下,到外面去慢慢地走动。有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地走到学校大门口。

  从大门口望进去,放了暑假的校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只有到这个时候,柳莺莺才会突然记起,这个让她遭遇了巨大变故的春天早已逝去,盛夏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来临了。

  不对,校园里并不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哦,瞧,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了呢,一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矮小的人影,手上拎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包。

  柳莺莺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凝视着。

  果然是小保姆呢!只是,她怎么一个人呢?她怎么没抱着蹦蹦?柳莺莺每次看到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单独一个人的,每次都是见她抱着蹦蹦的。

  柳莺莺站在校门口,等着小保姆出来。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小保姆,也没见到蹦蹦了。在她的心里,他们都像她的好朋友一样地亲近。

  小保姆在跨出校门的时候,有点奇怪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她。

  “你好!”柳莺莺朝她微笑。

  “你……你好!”小保姆惊讶而慌乱地回答她。

  小保姆还是没有认出她来呢!

  这一点也不奇怪,小保姆简直做梦也想不到,那个那天放学的黄昏告诉她要去借演出服、告诉她要记得来看文艺表演的女孩子,一夜之间,会完全变成另外一幅模样。

  柳莺莺还是微笑着,问小保姆:“蹦蹦呢?蹦蹦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蹦蹦啊!”小保姆脸色一下子白了,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抱住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包包——是一个简易的旧帆布包,“蹦蹦啊——他死了!”

  “什么?!”柳莺莺大叫一声,“真的还是假的?你胡说吧!”

  “是——是真的!我——我没有胡说——”小保姆结结巴巴地说,同时怯生生地抬起眼睛,惊讶地盯了柳莺莺一眼。

  她一定觉得柳莺莺很奇怪吧!

  “他——他怎么死的?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柳莺莺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好像被硬生生地揪了一把,一阵剧烈的痛。

  “他没有一直好好的,他一直不好的,他每天都要吃药的。可是那些药好像不管用!”小保姆胆子大一些了,说话也流利了不少。她又一次抬起头来,看了柳莺莺一眼,“他睡觉,睡午觉,一直没有醒过来,后来东家就说他已经死了!”

  “东家?”柳莺莺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就是方其老师?”

  “嗯。”小保姆点点头。

  “他哭了吗?”

  “哭了。我也哭了!我很伤心!蹦蹦很乖的,我很喜欢他的!”小保姆说着,声音有点哽咽起来。

  柳莺莺心里除了痛,还突然袭来一阵毫无准备的慌乱。蹦蹦死了!她以后再也看不到他那张生动可爱的脸庞了,再也看不到他那双静静地盯着你的黑眼睛了!

  这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情啊!

  她呆呆地看着小保姆,看着她紧紧地抓在手里的帆布包,问她:“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回家,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和妹妹,还有……我爸爸。”

  “你回去上学吗?”

  小保姆摇摇头:“不,我还要回来找事情做的。”然后她赶紧补充,“不过我大妹妹马上就会去上学的!她跟蹦蹦一样大。”

  一提到蹦蹦,两人又沉默了。

  傻傻地站了一会儿以后,小保姆迟疑地说:“那……那我先走了?我要去坐班车。”

  柳莺莺垂着眼帘,轻轻地点点头。

  小保姆又一次抬起眼,有点迷惑地看了看柳莺莺,然后转身走了。

  在校门旁边的杂货店里买东西的表姑婆出来了,她看着小保姆的背影,说:“咦,这个小姑娘,有点像是我们乡老林家的大女儿啊,她好像到县城里来做小保姆了。”

  “蹦蹦死了!”柳莺莺没头没脑地告诉表姑婆,她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2、

  今天晚上的主菜是清蒸基围虾。这是柳莺莺很喜欢吃的一道菜。

  在他们这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小县城里,以前是从来没有这么大的虾子的。他们只有河里网起来的小虾子,一般人也不太吃,只是小孩子抓着玩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没有的东西这里一样一样都有了,也不知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运进来的。这么大个的基围虾,当然也是从外面运进来的,价格相当昂贵。因为柳莺莺喜欢吃,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买上半斤给她解馋。

  以前吃虾,柳莺莺不喜欢用筷子,她喜欢直接用手抓了吃。左手捏住虾的身子,右手将它的头扭下来,吮一吮,扔进垃圾盘里;然后将它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将整个虾肉身子在醋里面蘸一蘸,一把扔进嘴里。那味道,真是很美呀!

  现在,柳莺莺无法再用手剥虾了。她只能用筷子将虾子夹了,将头咬掉之后,将身子直接放进嘴巴里,乱嚼一气,然后连皮带肉一起吐掉。

  当然,妈妈会帮她剥虾肉。

  可是,今天晚上,妈妈刚刚将一只虾子剥好,放到柳莺莺碗里,柳莺莺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声音很大地说:“我不要你剥!”

  妈妈一下子愣住了。爸爸和表姑婆也愣住了。

  “怎么啦?”妈妈温柔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怜悯。“妈妈一直帮你剥的呀,妈妈自己本来也不爱吃的。”

  “我不要你剥!我自己剥!”柳莺莺看上去更激动了,她不再理会别人,右手伸过去,夹了一个虾子到自己盘子里,然后,她费力地举起左手,将整个左手掌都压到了虾子的身上,以便能按住虾子;接着,她用右手一把揪掉了虾子的脑袋。

  全家人好像有点被她的举动弄傻了,都一声不出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左手那么笨重那么笨重地压住那小小的虾子,看着那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干枯的玉笋一样无力地弯曲在空中,看着她用完好的右手笨拙地剥着虾皮(真奇怪,怎么右手也变得这么笨拙起来了呢)。好不容易剥到了虾尾,她的左手却怎么也无法完成按住虾尾、以便让右手将虾子彻底剥到底的动作了。

  妈妈实在忍不住了,伸出手想去帮助她。

  柳莺莺丢下虾子,突然大哭起来。

  “我的手肯定已经死了!它根本就不会好起来!你们一直在骗我!我以后再也不吃药了,我每天要吃那么多那么多的药!根本就没有用的!”

  “傻孩子你胡说什么呀!怎么能不吃药呢!谁说好不起来的?”爸爸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揽住了柳莺莺剧烈抖动的肩膀。

  “对呀,谁说好不起来的?!胡说八道!医生不是说了要坚持服药,坚持锻炼,就一定能好起来的?”妈妈也反应过来了,她双手抱住了柳莺莺的腰。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几个月过去了,我的手脚一丁点儿都没好起来!”柳莺莺站起身来,一把推开爸爸妈妈,自己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并砰的一声将门关起来了。

  妈妈慢慢地坐下来,很轻很轻地哭起来。

  爸爸一言不发地握住妈妈的一只手,眼圈也慢慢地红起来。

  只有柳莺莺不在眼前的时候,他们才可以像现在这样表现他们的软弱和恐惧——在柳莺莺迅速地变成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胖子的这几个月时间里,他们迅速地变成了两个干枯、衰老的瘦子。多少个夜晚,他们很轻很轻地哭泣,他们睁大眼睛,凝视黑夜,他们质问为何苍天无眼,要将这样一个大祸毫无理由地加在他们头上!他们痛彻心扉地想着那个躺在隔壁房间里的女孩子——她曾经是多么快乐、无忧地过着自己的一份小日子啊,她乖乖地上学念书,对父母亲热孝顺、对老师恭敬有礼、对同伴友爱亲密,她是一个多么普通、多么乖巧、多么让父母省心的孩子啊,这样的大祸,为何要找上她?!

  没有理由,没有答案。只能在白天,抹去黑夜的一切痕迹,笑着面对那个每天都在努力地吃药和锻炼、相信奇迹终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女孩。

  其实,爸爸早已通过网络查过很多资料,也通过很多转折的关系打听过,像这样神经受损的毛病,现代医学基本上无能为力,能恢复的概率很小很小。

  除非真的有来自天界的奇迹发生。

  穿着长袖蓝布衣裤、盘着头发的表姑婆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一对静悄悄流着眼泪的父母。毫无理由的灾难,她见到过很多,不仅在过去,其实在现在,也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发生在那些同样毫无准备、善良恭谨的人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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