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哭

林夕写给王菲的《开到荼蘼》中，有这样一句：每一个人，伤心了就哭泣，饿了就要吃，相差大不过天地。

林夕说，这是他最中意的一首，众人不依，说最好的应是《暗涌》的“越美丽越不可触”，《约定》的“沿路走半里长街”，《邮差》的“一双脚惹尽尘埃”。

众人毕竟是众人，众人爱怒放，不谓事了花。我个人认为，王菲用扩音器对着话筒唱的这句——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一样——是这首歌的精髓。

每一个人，饿了就要吃，这是肯定的；伤心了就哭泣，却不一定。越来越多的人不指望用哭来解决问题，或者说，越来越不指望用哭来解决问题。况且世界之大，指不定有谁没哭过，或遭受一两劫，经历三四悲之后，再也没哭过。

儿时有一兄弟，貌秀，体短，早熟。

说他早熟并非指第二性征发育明显，而是说他早谙世事，淡然处之。此人有一个特点，对女生来者不拒。只要有女生表白，他一律答应，而后好生相待，尽职尽责。那时我和众人一起嘲笑他，说他人尽可妻。

一天，他来寻我，说有急事。

我正纳闷有什么事儿能让他烦恼，一见才知，他女朋友出轨了。他约我在湖边小坐，跟我复述那女生对他所说的话。七八年来，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失态。

他没有哭。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故作坚强，是真哭不出来。发现这一点时，我也已经哭不出来了。

记得有一次，可能因为压力太大，可能刚吵过架，我很想随便找个原因哭一场。我翻出平常让人哭得稀里哗啦的电影，却无一有效。我脱光衣服走进浴室，准备借着淋浴的嘈杂声逼自己大哭一场，一不小心合上莲蓬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喊出声音，只是干扯着嗓子，像被切掉了声带；而且全身是水，有没有挤出眼泪也不知道。

最痛苦的不是伤心了哭泣，而是伤心了哭不出来。我也是在那时学会了抽烟。我想，当时若能和我兄弟在湖边小坐会儿，俩人一定是一根接着一根，一根接着一根吧。

今年年初和友人去北京见故人，她回来后一脸酸楚。询问后才知，她的故人变化太大，不论是外貌神采，还是气质语态。三年相隔似以天地为界，这边事事安好，那边地覆天翻。那人最明显的一处变化是身体状况，他的眼睛患了角结膜干燥症，俗称干眼症，所谓的泪液分泌不足。他笑着说，以后再也哭不出来了。

友人复述到这，眼眶便红了。

我不知以何安慰，只在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他哭不了的，你反而替他哭了。

我又想到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这两个前世今生以泪相系的人儿，有关他俩的故事，就如王菲拿着大喇叭吼出的靡靡之音，像是从远方的太虚幻境飘了出来。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这怕也是绛珠仙草最大的幸福了——在世时哭，哭完为止。而我们却早已哭不出来，连过把干瘾都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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