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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半(4)

  今年过年我在台湾,跟两个朋友一起去的。我们环岛一圈,最后回到台北的当天晚上,我身上的所有台币、人民币、银行卡、家门钥匙都被其中一个朋友偷走了。我跟另外一个女孩,手里攥着仅剩的500块台币,在热闹的台北街头发呆。我不希望同行的女孩担心、害怕,所以第二天,我带着她,用仅有的一点钱坐火车去了瑞芳,买了54块钱台币、约合11元人民币的台湾小火车一日券。那是全台湾最慢的火车,从一站到下一站,仅七八分钟,途径几个美丽的小镇。旅者可以下车在小镇上逗留,若要离开,只需要搭乘下一班车,就可以前往下一个小站了。这一路,我们经过了猫村、十分、平溪、菁桐等好些个简朴但令人快乐的地方,在十分跟当地人乞讨了一只天灯燃放、许了心愿,又在平溪向做生意的人乞讨了两只需要排一个多小时队才能买到的台湾烤肠大吃特吃……你知道人在异乡身无分文的感觉吗?有种什么都不用想、“去你妈的”的畅快淋漓。反正老娘也死不了,不如就甩开膀子玩吧。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敢跑来跟我抬杠叫板,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对他大吼——我矫情吗?!我霸道吗?!我讨厌吗?!要我滚吗?!我改不了!你滚吧!别说我脾气不好!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不保护自己,谁保护我?!

  哈哈哈哈……但问题是偷你钱的那个人,他怎么想的?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报警?后来怎么处理的?

  哎……我无奈地耸耸肩。不过说实话,在台湾没有钱,我还是会的,因为举目无亲。那时候,其实我不太担心自己,而是担心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是我带她出来的,我要对她负责,我不愿意让同行人因我而难过。后来我给台北的朋友打电话,向他们借钱。拿到钱之后,心里才真的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离开台湾回到北京,一进家门就发现我的钥匙和银行卡都放在桌子上,钱没有还。我找到他,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想回北京,但担心身上没钱改签不了机票,所以拿走了我的钱。他的口气那么风轻云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当然可以报警,但也许我报了警他这辈子就毁了,我不愿意这么做。有时候,我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成年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不是有动机的吗?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我说。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吸毒吗?他说,毒品作用于神经系统,可以使神经细胞的形态和结构发生改变,致使体内神经递质分泌变得很不平衡,有一些神经递质的分泌能引发人体毒品记忆因子的产生,导致人总是对毒品产生渴求的状态。这样的人,他们所产生的记忆、他们的行为,完全依靠存在于他们大脑中的某些痕迹、而非依据客观事实做出判断。这个偷钱的人,就好像那些吸毒者一样,他的行为标准是留存在他脑中的某些意向,所以,也许是他神经有一些问题。

  嗯,是有问题。他自己说曾患了两年抑郁症,但是早就痊愈了。可根据过去的行为来判断,他非但没有痊愈,反而越来越不可理喻。我以为,每一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来惩罚自己所认为的、不是罪过的罪。可他却不然,他的生活没有规则、没有底线,更没有我们所谓的信仰,他像是在演戏,一出又一出,甚至并不在意有没有观众!嗯,观众,或许还是有的吧。我就当了一回可悲的观众。只不过在他还没演累的时候,我先眼累了。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不让他还钱。我想还是算了。在整个过程中,钱,是最不值钱的。或者每个人的想法和行为都应该被理解,但你要如何理解一个疯子呢?

  疯子就更容易理解了啊,因为他是疯子嘛。哈哈哈……他又笑了起来。我喜欢他总是可以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笑到开怀。

  我还有很多故事想要讲给你听。我说,我常去西藏、常爬雪山,我碰到过塌方、雪崩、泥石流和很多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可你看,我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经历更多好玩的事……有一次,有一次,我……我……我……有吃的吗?我饿了。我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只是想告诉他,再不吃点儿东西,我就说不动话了。

  哈哈哈哈……他一边大笑,一边站起来向厨房走去。比萨可以吗,我烤比萨给你吃。

  行,什么都行。我说。

  几分钟前还充满了笑声的房间,瞬时便安静了下来。我看着他收起笑容,认真、专注地在厨房里忙碌。那个我用尽全力也要找到的男子,现在就在眼前。他那样恰到好处地与我的想象完全吻合,那样严丝合缝地烙进我心里,还能说是错误的吗?这样的生活,就像正在发酵的面粉。慢慢丰富着膨胀起来,揉一揉压一压,收回去,再起来。它没有让人惊叹的绝世美感,却因张弛有度的留白而显得格外动人,日臻完美又留有分寸,就像那烤箱中的比萨,定会在空气中溢满芬芳。

  食物做好、我们靠在沙发上吃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我一边吃着他做的比萨一边继续不停地说了很多事,仿佛要将自己活了这三十年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直到嗓音沙哑。我是晚上极少进食的人,那顿宵夜却让我觉得很过瘾,忽然便有了一种“没有在半夜三更暴饮暴食过的人,就没资格谈人生谈理想”的快感。

  我知道我正拼命走向他、靠近他,而这一切,和幸福毫无关联,那只是眼神的交锋,灵魂的倾覆。我是个愚笨的人,喜欢静以度日。为了他,我来到这陌生的南方城市。我来了,披星戴月而来,带着赤诚的爱。他只消对我微笑,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礼物。我那样忙碌,仅是追随着他便耗尽了全部能量。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将爱抽离,灌溉自己的灵魂。

  你能想象那种满肚子话想对他说,可又担心、又怯弱的感觉吗?怕他不耐烦,怕他完全没兴趣了解我的生活、我的故事。所以,有时候我只能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我又怕他突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然后我就哭出来。

  在静谧暗凉的夜里,突然觉得有些什么正在砰然碎裂。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沉静里崛起、撕裂却无法缝合的——疼。

  最让人绝望的不是背叛和遗弃,而是心里无法自足的伤。能用眼泪来释放的,都是好事。哭都哭不出来的痛,最折磨。

  我还没有老去,但已经真正成熟。关于这一生的爱,我有了确定的答案。我想,待我老去,会对一个知心人说出他的名字,埋藏在最深、最软、最疼痛的地方的——他的名字。而他,或许也会跟老朋友一起谈谈往事吧。我多希望那个时候,他也能缓缓道出我的名字、我的容貌、我的性情和我对他的爱。若如此,我将一生无憾。

  入睡之前,一定要先洗个热水浴,才能安心。我安静地站在温暖的浴室里,看着镜子里的身体慢慢被蒙上一层水雾,之后彻底飘浮在灯光下的白茫茫之中。一边洗澡一边想着我与他的这场相见。你有过幻想吗?我问自己。

  有。听着水流过管道的潺潺声,我诚实地回答。我多希望,我与他之间是一部文艺片,就算票房不佳也无所谓,但影片的画面一定要干净。最好不要因为太诱惑太美太动人,而堕落成一部情色片。后又因终于厌倦了这场情,临场改成了动作片。可谁知动作太拙劣,被剪成了搞笑片。最后实在烂到不行,不让公映,只好改成盗版倾销的卡通片。倘若真是这样的结局,那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最初我想要的,只是一部有着简单、快乐情节的文艺片。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走进榻榻米房间,打开空调,半蹲半跪着帮我把床垫、床单、枕头、被子一层层铺好。而后对我说,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习惯在床头放一杯水?

  啊?!

  你晚上喝不喝水?

  不喝,谢谢。

  那不早了,你快睡。开着空调吧,别冻着,你们北方人来到南方,都不怎么扛冻。看我们武汉人命多贱,怎么都能活。我睡另外一个房间。

  我点点头,关上灯,独自盘坐在被褥之上。原来是这样体贴又细腻的人哪。在这浮躁而自私的世间,能有几人记得在临睡前为你开启暖风并问一句,夜间是否需要一杯水?人的眼睛有5.76亿像素,但为何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人心。

  自窗外渗进的光让我逐渐看清了屋子的轮廓。我很困,真想睡。从找到他的那天到站在他面前的这天,我从一场失眠奔赴到另一场失眠。那些没法说出口的思念与期待,都变成了黑眼圈。可我睡不着。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就像电影里的戏一样,总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实。

  我天生懒散,有点儿慢、有点儿沉、有点儿离经叛道,不那么真诚,也不那么可爱,时常被动地等待着一次又一次意外事件的发生,一个又一个人走入、走出我的生活。我无所谓得到或失去,也不强求、不遵从、不主动,爱来便来,想走就走。虽然偶尔也会热情洋溢,像嫖客找不到妓女一样迫切,但大多数时候都像缺少血肉的假人一样面如死灰、无动于衷。过去的日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需要我过了半夜十二点还苦想不睡。我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过客,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只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客。只可惜,那些有情感没情趣、有需要没人要、有追求没追上的人,在迷迷糊糊、不着四六地把我当作终点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太理智的人是可怕的,不能变成白痴也是可怕的,因为这会让人丧失依赖的能力。

  那天晚上,我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进了这个叫詹斌的四十岁、独身男人的家里,做了一回白痴。我劝说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让你喜欢呢,难得遇见喜欢的人,偶尔主动犯个贱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人有的时候,总是特别需要一个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人。

  现在,我憋足了劲儿回忆发生在我与他之间的一切,憋足了劲儿记录这段故事。捧着这本书的你,是否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信?作为写作者,我认为自己一点儿都不职业。码字儿是绝对不能带着感情码的,一旦带着攒了一肚子的感情进入书写状态,就跟得了便秘一样: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往外挤,却总觉得没拉干净。

  睡吧,晚安,为了迎接明天未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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