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6章 一日(1)

  你若愿意,我将永远爱你。你若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只要是心灵能感应

  就无须开口说不停

  不害怕忽然的安静

  让空气冷冰冰

  我们会暖暖地靠近

  有心领神会互相了解的愉快

  这就是爱

  无论是听你讲什么或陪你做什么

  永远是不腻不累的

  就让我爱

  好好爱

  这就是爱

  ——林志炫《这就是爱》

  还记得那部叫做《冷山》的电影吗?里面有一个叫拉夫·艾恩的人说,有一种爱从头脑中萌芽,根植于心,随后再慢慢生长,但它会一直延续,直到死亡,而且所求少于给予。还有另一种爱,失掉了理智,甜蜜就最甜蜜,痛苦一如死亡中的痛苦。它只能延续一小时,但却值得用一生去换取。我选第一种。因为就算他未曾给过我一句承诺,我也在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到了他对我的关心和感念。这便足够我放大一生的长度去啃读。

  醒来之后不会从床上摔到地上、摔得骨头像散了架一般,对我来说真是美好一天的开始。即便那天天气阴沉、湿冷,下着不小的雨,即便雨水不能凝结成钻石,我也愿意捧着那无法见到阳光的雨滴,享受这苏醒后的好时光,并且不感到徒劳。

  我在蒙眬中听到他手机响、接电话、起床的声音,一阵七零八落的动静之后,他走进了我的榻榻米房间。早安。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揉着半开半阖的睡眼,打着呵欠看向他。

  不早了,该起床了。我很饿。他穿着T恤、短裤低下头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总是饿,总是要吃东西,可身材总是那样健美。

  穿那么少,不冷吗?过来,钻进被子里来。我挪一挪,在身边留出一块地方给他,像关心一个老朋友。

  他钻进被里,与我并排躺着,身体触及我的皮肤,很凉。我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说,你家邻居有人在装修吗?吵死了。幸好我塞了耳塞,才能睡到现在,可还是听见了。

  嗯?是吗,有耳塞啊。难怪你没被吵醒,果然有备无患。他说,一会儿想吃什么?

  热干面。我最喜欢吃武汉的热干面。在北京双井附近,有一个湖北大叔跟他老婆每天傍晚,便会推车出来卖热干面。即使是天寒地冻的下雪天,也有很多人排着长队,等着吃一碗面。经常去的人总喜欢叫他热大叔。

  这妞真好养活,一碗热干面就行了。可是现在已经中午了,又没有早餐摊,去哪儿吃热干面啊。寿司好不好?他问。

  行,我吃什么都行。你爱吃寿司?

  倒也不是爱吃。只是我发现寿司是在饿了的时候,去了就能吃而不用等的食物。他说。

  嗯,你很饿吗?能不能坚持一会儿,我很困,不想起。不然你就接着再睡会儿,睡着了就不饿了。我说。

  没事儿,躺着吧。我还好。我们单位发了螃蟹,下午咱们过去拿,晚上叫朋友们来家里一起吃螃蟹。

  哈哈哈哈……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中午饭还没吃,晚饭都已经安排好了。果然是饿了。

  他侧过身,用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腰,把我搂进怀里,鼻尖贴着我的脸。是格外妥帖的温度和自然而然的动作,我既不排斥也不紧张,更不觉得有情欲勃发的激动。刚刚好,我需要的,只是他可以在我的身边,无论他抬眸、扬眉,神采飞扬的或安静的,咫尺之间,我都能看到他的灵魂,懂得他的心意。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我伸出手,却触摸不到他。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从来都是知心容易贴心难。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后,谁还能记得,十几岁那年,自己的心第一次被触摸的感觉?

  昨天我来武汉之前,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念叨自己六十岁了,想过个生日,问我是否愿意回去给他过生日。还说他是快死的人了,没几个生日好过了。我停顿了一会儿,问她是否需要钱,但没同意回去给父亲过生日。我没办法忘记他带给我和母亲的苦难,我不想看到他。为人子女,我能做的只是给更多的钱让他看病,让他活着。他想要的,我尽可能给予,除了女儿对父亲的爱。我的父亲,高血压、脑溢血、脑梗、大小脑全部萎缩,脑子里的所有血管都阻塞了。几个月前休克被母亲发现,送进医院后仍旧昏迷了一个礼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现在人活过来了,但是大小便失禁不能自理。前几天听母亲说,父亲在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摔断了肋骨,又住院了。为了爱他,母亲吃了一辈子苦。如果你问我,我的父亲爱我的母亲有多深,我想我会很无奈地回答:月亮代表了他的狼心狗肺。你相信报应吗?我信。

  如果……如果我特别爱一个女人,我会努力死在她后面,最难过的从来都不是死了的人,而是活着的人。他说。我扭过头看着他的脸,眼角滑落一行泪。我知道那泪只是因还未完全从睡眠中清醒、眼睛不适的反应,可它流得那样恰到好处,从他的眼角一直流进我的心里。我伸出手,轻描淡写在他脸上一擦,便拭去。

  我没哭啊,我只是……

  嗯,我知道,没睡醒的时候,经常流眼泪。

  他把我抱得更紧一些,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那手掌宽大而有力,温暖又浑厚。自手心传递出的平静,让我觉得安宁。时光,在我与他极微小的距离间静静流淌,我的爱如同信仰一般等在那里。我身边的男子啊,你我将永远、永远不会分离,只要我的记忆还可被支配。你知不知道我把你视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对待、倾诉,我是那样诚实地对你说每一句话,讲每一个故事。在很多人面前,我是骄傲的女王。而在你的怀里,我始终是表里如一的小姑娘。只有真心爱上一个人,才会发现,自己再也骄傲不起来了。我从不渴望、奢求什么,我只想用最真诚的心对待你,如同对待我自己。隔一窗风雨,我们安静如素。

  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情绪掠过之后,我重新回过神来,接着对他说,因为我并不打算回去给父亲过生日,为了劝我,我姐们儿告诉了我她的故事。她的母亲在过去的年代是一个很能干、很有经商头脑的人,当地的很多年轻男子都追求她。她的母亲嫁给她父亲之后,发现那男人是个赌徒,于是暗无天日的婚姻生活就开始了。她从小便一直过着父母吵架的日子。有一次,她的母亲跟父亲吵完架后,当着她的面吞下了大剂量安眠药。因为是乡下,从家到医疗所要走很远的路,等她把母亲送到医疗所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行了,最后死在了她面前。那年她十五岁。两年后,她考上了大学,但父亲不给她缴学费,她没钱去上学。于是她开始找工作,给人刷盘子端碗,受尽欺负,一年要搬十几次家。欺负她的人说:“你就是个端盘子的命!”很多年以来,她都很恨自己的父亲,想念她的母亲。她做生意在外地采货时,看到不孝顺母亲的儿子便会对他说:“有妈疼,多好啊。”去年她回东北老家,发现她的父亲已经老了,老得她无法再恨他了,老得她知道要再恨他几年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她原谅了他。她告诉我,如果我再恨几年,或许连那个让我恨的人都不在了的时候,才是最让人难过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虽然知道她母亲早年就不在了,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她未曾与人提起过。听完之后我拼命流泪,但她并没有说服我。从来没有一只耳朵会被嘴巴说服,能激发恨的,只有爱;能激发爱的,只有痛。可是,爱和恨都是太深刻的情绪,循环往复,无穷尽,我不想有。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他正震惊在这故事里,有谁听到这样的事之后,会不难过呢。

  我讲一个我朋友的事给你听吧,他说。他是混黑社会的,犯事儿之后坐了牢。好不容易出来了,整个人性情大变。他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做常人不能做之事,这使得他很快就又混出了头脸。可是他的思维方式跟正常人不太一样,有六亲不认的架势。他觉得他最好的青春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所以带着仇世的态度。对于他想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他找到了读书时代他喜欢的女同学,可那个女的已经结婚了。他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逼迫对方离了婚,嫁给了他,还生了个孩子。前些日子,他因为枪杀了两个人,又进去了,估计这次出不来了。

  那……那……那个女的带着孩子,可怎么办啊。多可怜。我说。

  这就是命,也是债。每个人都要还他前世欠下的债。你和你爸之间的债,迟早都是要还的。起吧,该起床了,我们去吃饭。他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出房间。

  人心向暖。他、我、众生,每日都生活在不同的轨迹中,但又无实际的分别。每个人,都渴望一些温暖、爱与被爱,却常被围困在凛冽寂凉的城池里。于是向往洁净坦荡从容内敛,可又不那么坚定,一回首便跌入了尘世。只有懂得善待、忠于、宽谅自己,懂得失亦得,独立于趋势和环境之外,才能善待、宽谅万物。可人往往最难过的,就是自己这一关。

  他镇定、坦率的眼神,以及言行姿态中分寸得当的保留,让我确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那样真实可信。我知道他一定是固执的,否则就不会那么渴望发出声音,却仍在尘世里甘做沉默寡言的人。接近他的时候,我从他身上闻不到任何香气,哪怕是沐浴乳的味道都没有,却自然地让人着迷。当他拥我入怀,我听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可我也知道这声音只能伴在耳边三天。原来,世间的喜乐,本就是一场虚空。原来,我耗尽一生的爱和力量,就是为了要与他相遇,再分离。

  洗漱过后,我们一起出门。已经是午后时分了,云影低蘸,密密的雨打下来,天际昏暗。借着那雨色、那天光,我终于看清了那栋大宅子周围的一切。小路、淡瓦,还有墙围上交错低语的花树,都迎着风雨微醉微醺。掩映于蒙蒙雨雾中的重重楼宇,似有一呼一吸的举动,却也拂不破这千顷微光、万点雨滴。我的心也湿答答地沥着水,不算好,也不算坏。时光的汪洋,暗潮涌动,让人不敢窥探内心柔软的情分,怕失了借口抵抗。我撑起伞,向上高举一些,好为他遮住雨水。他搂住我的肩膀,快步向那辆黑色的越野车走去。

  刚才你说债,我忽然想起了西藏的上师讲过的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我钻进车里、收起伞,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缓缓而言。有一天,一个年轻男子非常痛苦地跟上师倾诉,说与他相恋八年的女友嫁了人,新郎不是他。他憎恨、惆怅、心痛欲绝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她与他在一起,浪漫幸福、温暖甜美地过了八年,但始终不肯嫁给他,却与相识了仅半年的陌生男子结了婚。上师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小伙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跟着上师来到了海边,远远看见一具裸体女尸被海浪推到了沙滩上。那时天很冷,风很大。这时走来一个男子,发现了女尸。他脱掉自己的衣服裹在那具尸体上,离开了。上师说,小伙子,你看清楚,脱掉衣服包尸的人是谁?他仔细看过去,发现那个人正是他自己。过了一段时间,又一个男子经过沙滩,发现了女尸。他不但用自己的衣服包住女尸的身体,还背着她走向附近的树林,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将她埋葬。站在上师旁边的年轻男子看着那熟悉的身形,突然想起那便是自己的女朋友所嫁之人。他狂奔过去,挖开覆在女尸身上的土,终于看清了女尸的脸——他爱了八年的女子的脸。上师走到他身边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她在你身边八年,一直对你很好,因为她要还她的债。债还完了,她就要走了。而把她埋葬了的那个人,才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你该相信轮回与因果,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那我应该是会有好报的吧。我救过四个人,两个是救命,两个是帮助。他轻描淡写地一边开着车一边说。

  讲给我听。我看着他。

  第一次是我上中学的时候,路边坐着一位被车撞倒的婆婆。很多人在围观,可就是没有人帮她。我扶她起来,问她住在哪里,打算送她回去。她只是擦着眼泪不说话。我找了一辆三轮车,按照她指的方向把她送到了一个屋子前面。那个屋子奇怪极了,客厅特别大,但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我跟着她走进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挤挤巴巴坐着很多老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是社区办的一家小敬老院。我送她回去的那天,敬老院的护工一直在不停地骂那个婆婆,怪她又乱跑出去。她不吱声,就只是哭。

  第二次也是在我读书的时候,一天傍晚回家,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口吐白沫。因为天已经渐渐黑了,零星有几个人从他身边经过,看一眼就匆匆忙忙走了,没人理也没人围观。我觉得那一定是个走在路上突发急症的人。通常这样的人,身上都会带着药。我里里外外翻着他身上所有的口袋,希望找到药,可是只翻出来三包烟——原来是个烟鬼。过了一会儿,那人醒过来,看见我正在翻他的衣服。我就问他身上有没有药。他摇摇头。我扶他坐起来,把他送回了家。

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半粒糖,甜到伤 史上最强恋人 三重门 零下一度 最好的我们 草样年华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壁花小姐奇遇记 吹不散眉弯 小时代3.0刺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