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日(4)

　　而他，他的性情与我截然相反。在他的生活里，朋友多过一切，每天都是狂欢节夜。交谈、游戏、喝酒、K歌、骑车、越野……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他，却终究没能问出口，是不是因为怕寂寞，才日日搞出这样一脑门子绝望的热闹。但热闹之后呢，就不寂寞了吗？还是因为热闹累了，一头扎在床上睡死过去，便没了时间寂寞？又或者，清醒的人不一定快乐，所以人才喜欢喝酒。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我不担心他生病的时候，没人守在他身边。但我担心他难过的时候，没人懂得安慰他；消极的时候，没人懂得开导他；烦忧的时候，没人懂得逗笑他；无助的时候，没人懂得鼓励他。他始终都不善于表达自己对温暖的需要，却制造了一出又一出华丽的剧，不断汲取其中的温度。他的全部，很少有人是换位思考过后再来看待的。于是，大部分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他的一切，而不曾懂他。他对情感的需索比普通人浓重得多，可心里却有大段空白长久无法被填充。于是他明白了，任谁都无法将那些恒暖明亮的情意攥在手里，只能观瞻，且空置云间。

　　短暂时间的恍神之后，我被拉进他的朋友堆里。好在他们都是与他相仿的开怀之人，很容易便与我交谈了起来，这让我心下轻松了不少。因为听不太懂武汉话，大部分时间，我都微笑着做观客，倒也别有情趣。

　　周微是个空姐，不但漂亮而且温柔娴静。大家都在聊天、玩笑的时候，她却只身在厨房里忙活。我走过去帮她，浅淡交谈。她问起我有关西藏的事情和我书里所写的故事，我一边帮她准备食物一边慢慢回答。开饭的时候，我们已经很熟悉了。看着她，我便又想起了“美之”一词。我所认为的美，是在某种行为进行中迸发出来的心境。实体的美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将生命投入在行为中，因目睹了某个场景而心生出的欣赏与爱恋。比如，简食陋屋不美，美的是居陋室却仍能自得其乐的人；竹围矮篱不美，美的是采菊东篱下的人。心动，就是美。

　　黄鑫是个吃素食、抽烟斗、不怎么喝酒的大胖子。他创办海狼户外极限运动联盟，是法国RTM 皮划艇中国总代理，玩全地形越野车、皮划艇、摩托艇和各种水上项目、自行式房车和拖挂式房车露营，去西藏投资开高档酒店……职业是——玩家。用玩家定义一个人，在我看来是最高级别的认同，是最让我羡慕的人生。他总在说，要我送他一本签名书，要把他写进我的故事里。作为酬谢，他愿意请我吃两碗热干面。于是我便问他，姐弟恋闹心、忘年恋费电、同性恋省套、异地恋花钱，你选哪一个？

　　詹斌说，陈敏是他最喜欢的朋友。他聪明、睿智、幽默、思维独特，完全没被书本和一些虚无的知识污染，总能从无聊的生活里发现意想不到的乐趣。后来几天，又有人不断提及、夸赞他。以至于现在我想起他，脑海中全然是别人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用自己的思维来描述他。可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那绝对是个舌头比牙硬的家伙。用心挤的胸，都是好胸；用心翘的臀，都是好臀；用心做的爱，全是好爱。用心说的话呢？自然也是好话。我想他一定是那个在所有人都忙活着讨论幸福是什么的时候，打着饱嗝、悠悠地说“幸福其实很简单，就是晚上吃撑了”的人。

　　酒饭过半之时，一个身型娇小的四川女子带着儿子来到宅子里，加入了我们的饭局。男孩进门就闹着要玩游戏机，女子不好意思地对詹斌说，自从他听你说这个游戏机是给他买的，他就不停地惦记着要来玩。我坐在一旁，看着詹斌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客厅背投前，帮男孩打开游戏机、调好界面，而后回来坐下，继续加入到我们的交谈中。可没过多久，男孩又闹着要玩电吉他。于是，他再次站起来，拉过接线板、调整音箱、插上电源、接上吉他，将男孩搂在怀里，耐心地教他弹唱。

　　是那样自然又微妙的几分钟啊，我竟险些流泪。那是一幅有节奏的、诗一般的画面。洁净的白墙、淡雅的颜色、有韵味的家具，一个男主人，决定着这个家里诸如颜色、气味、质地、温度指数等所有正能量的指标。可当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后，那冷静、清晰、沉着、修养的一切，才都有了质的变化。我看见他沉默里带着欢喜，冷静中藏着渴求，浅淡中溢出慈爱，控制里洒满自由。忽然明白，那才是最真实又柔和的他，是为了一个孩子心甘情愿退化回去的他，是将全部力量藏在宁静、柔软和慈祥中的他。孩子像光，有了光便有了一切。白发飞扬不怕、世界末日不怕，这便是一个家的诺亚方舟。我真想打断他的交谈，好让他来得及回头看看自己刚才一脸幸福的表情。我想告诉他，幸福绝大多数是朴素的，它不喧嚣浮华，常常在暗淡中降临。

　　而我，我持久的偏执之一，便是希望理解我熟识的人、我爱过的人、我在小说里塑造的人以及那些站在人生舞台呕心沥血把自己装扮成个演员的人的存在方式，和他们独一无二的灵魂是如何不同于我。那一刻我看懂了詹斌——我们一样喜欢食物、亲吻、阅读、花朵、孩子、路途和温暖，若能就这样，一起过着烟火的世俗生活，该多好。可惜的是，他看不穿。他想要的人，他没勇气留下。他可有可无的人，因近在眼前就顺水推舟收了。他懒得搭理的人，始终伴他左右所以成了他依然懒得搭理的伴儿。都半百了，都不惑了，都经历了那么多而且还要再经历更多，到底是应该任性一把还是随便一把，他仍旧想不通。我想起了那首苏格兰老歌，歌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你并不知道你得到了多少，直到你将这一切全部失去。

　　有没有这样一种爱情，就算毫无希望，也可以一个人默默地将它长久地保存在心里。生活的狂风暴雨日日将它洗礼，但始终不能将它湮灭。每个人的一生中，定当有这样一次神秘、狂野、难以置信的爱。爱不得，却又走不了。于是只能告诉自己，你我之间，不需要退路。

　　晚上九点多钟，朋友们纷纷告辞，偌大的宅子里仅剩下我与他。时间尚早，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接着闲聊。看得出，那是令他非常愉快的一天。即便朋友们都走了，他仍旧一个人举着半杯酒慢慢饮，偶尔还将酒杯递给我。

　　累了吧？他问。

　　嗯，还好。你的朋友们，都很有趣。我接过他递来的酒，喝了一口。

　　对，他们很好玩，我蛮喜欢他们。那你呢，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该这样想，你从北京来到武汉，为了见一个你认定的人。现在你找到我了，无论我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都应该是快乐的，因为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个过程让人身心愉快。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假期跟朋友们一起外出旅行，途中遇见了一个小姑娘。后来的行程，她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旅行结束，我们分别，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市。我与她，通了一段时间书信，最终断了联系。前些年，我跟老爸去她所在的城市参加朋友的婚礼，忽然便记起了这个人。于是，我翻出多年前的书信，依着她最后一封信的地址，找了去。让人意外的是，我找到了她。当她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得出，她吃惊极了。她还记得我，很快就认出了我，叫我“詹斌哥哥”。她长大了，胖了很多，已经不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小女孩了。那天下午，我们跟对方说了很多这些年的经历，虽然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但我仍然非常高兴。因为我享受了找到她的过程。而这一惊喜，也让她激动不已。他说。

　　我低下头，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觉得自己失了说话的力气。我用了一些时间来思考他第二次提出来的问题——找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满足了吗？在想清楚答案之前，我迅速问了自己两个问题：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到底有多重要？他是否唤醒了我这些年前所未有的激情？

　　慢慢地，我抬起头，注视着他。昨天你就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又说了一遍。你看，时间如尿崩，那么快一天就过去了。你已经忘记我昨天的回答了吗？如果没有忘，你究竟是在怀疑我还是怀疑你自己？昨天我就说过，我不在乎找到了你、我的心究竟是狂喜还是失落，也不在乎，你跟我想象的是否一样、是胖是瘦或高或矮，更不是为了验证我是一个超高智商的女人。如果仅仅为了证明这些，那么只要联系到了你，这一切就应该结束了，我又何必跑来武汉见你？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又非常害怕。因为只有你也同样想见我的时候，我们的相见才有意义。幸好在这一点上，我们迅速达成了共识。至于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怎样的生活，在来到你身边之前，我连一分钟都没想过。当我不给自己任何假设的时候，无论你以何种状态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来说，都是惊喜。当然，在很多事情上，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可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寻找你的过程和我的想法，重要的是你。你是我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人，难道可以说，重要的是找人的过程，而不是要找的人吗？在遇到你之前，我懵懵懂懂活了好些年。那颗不停在找寻着同类的心，一直不断拒绝着一切幸福的可能。我用了小半辈子时间倔强地挺过了大部分苍白。到最后，连朽木都能雕了，飞鸟在天上失足，掉进了我的怀抱。这样固执地坚守，实在已经超出了你所说的“愿望”的范围。你还可以说，在这个事情上，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吗？从童年到少年到现在，我都是一个人默默长大，没有家与根的情结。所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你所在的地方，遇一遇你这个赏心悦目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我未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私心想过闯入你的生活，将你占为己有。我曾想，如果你很讨厌我，我愿意马上离开，但至少我找到你了，我知道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是我真心爱着的，这就够了。而你，就是我想爱的人，只不过少了非要在一起的执着。我遇见你，你遇见我，这就是意义。至于，你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世间万般情愫，唯有不理智的爱情才最美。我知道，太用心爱你，会触犯时间和距离的条律。就如同孤独是开不出花来的，我的疲倦更不会写在脸上，但匍匐寻爱已经让我方寸大乱，所以你可不可以，给个金光让我看看？哪怕一点点，我都会灿烂无比。

　　过来这边坐，坐在我身边。他将沙发上的杂物整理好，拉我过去。

　　我靠在他的怀里，很安静，只有心跳的声音。你的心跳，好快。我说。

　　嗯，喝完酒心跳就会有些快。他用手托起我的脸，低下头，温柔地吻我的唇。是那样温柔，在我干涸的唇上，流动起了滋润的溪流。我可以感觉到他，我可以感觉到他……我闭上眼，却看到炫目的光芒。是怎样的烟花照亮了黑暗，是怎样的潮汐拍打着心海。又是谁，如同量身定做一般，亲吻着我？我心安然。若是爱，便吻吧。我细细地绕他的舌。房间里，只剩下河流交汇的声音。

　　我亲爱的人哪，你的心是否真的像海洋一般，永远不会停止流动。在那颗心里，有没有一座岛屿被称为栖息之地，可以装得下生死相许的轮回。我多希望你一直都记得，我即是你。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感觉到我们之间恰如其分的情和不远不近的距离。希望你在任何一个需要寻找出口的空当，都能察觉到，我的灵魂在你体内是不可或缺的。

　　你知道吗？刚才，你在帮那个小男孩搞游戏机和教他弹吉他的时候，我的眼泪险些都要掉下来了。你就像父亲一般呵护他，那简直是诗一样的画面，特别温暖。你竟然告诉他，游戏机就是为他买的。这个说法，好有爱。我与他十指相扣，柔和地握着，不紧腻也不松弛，是恰到好处的力道，就好像我们之间那不必说亦自难忘的情分。

　　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你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他养大？他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