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日(5)

　　这是个需要特别认真回答的问题。我说。我的经历是，前二十几年，一直按照父母的意愿过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当我终于有能力选择我要过的人生的时候，青春似乎已经慢慢远离我了。一眨眼工夫，我已经三十岁了。可回想起来，除了我能够掌控生命的这几年，过去一大半时间都浪费在做不喜欢做的事、读不爱读的书上。昨天晚上我跟你讲过，我的父母亲对我要求非常严苛，无论读书或弹琴，我必须是某个群体中最优秀的。如果有哪一次，我不小心退居二线，便会惨遭毒打——那是你想象不到的惨状。除了我手心那道缝了七针的疤，最家常便饭的是在寒冬夜的阳台上跪一整夜搓衣板，跪到我晕厥过去、高烧不退。我们家里的晾衣架、扫把、生炉子用的铁质火钩子、我父亲的皮带和拖鞋，统统因打我时用力过大而折断过。我自小便是倔强的人，不像别人家乖巧的孩子，懂得看大人脸色行事，该认错认错，该悔过悔过。我总像茅房里的臭石块一样硬，绝不求饶。待我长大离开家之后，长期压抑在骨子里的叛逆终于全部爆发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我用尽全力做最歇斯底里的事，玩到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可任何事情都是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但当我明白了这些，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光。所以，如果我有一个孩子，我最想给予他的，是自由。我会悉心告诉他一切行动的准则，让他在知晓了是非对错的前提下，自由地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并必须学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全部责任与后果。尽可能地不去否定他，像个朋友一样给他支持和帮助。让他拥有做他想做的所有事情的权利，而不被压制。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才更成熟、更懂得取舍、更了解是非因果，也更贴近自然。我希望我的孩子是自然、健康而又快乐的，在这个基础上，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会支持他。我唯一希望能够教会他的最重要、也最难的东西是，不要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干扰和诱惑，做个自然里的人。

　　太对了，我同意，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所以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会跟那个孩子说，游戏机是给他买的吗？我这样说是希望他能够知道，他是这个东西的主人，他有权利支配、操控它，想玩就玩、不想玩就不玩。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无须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让孩子成为自己的主人，是很重要的。以后，我一定会让我的孩子尽可能活得自由，让他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我们的父母，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我们做着打算了。比如上什么样的学校、学什么样的专业、毕业后找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时候该结婚、什么时候该生孩子等等，他们总以为，他们可以为我们安排好生活的一切，可从来都没问过孩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每个父母，都在或多或少伤害着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一定会支持我的孩子，做他喜欢做的事。他说。

　　我妈这几年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会着急地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之类的事情，经常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但都被我拒绝了。她希望在自己还没老到不能动之前，帮我带带孩子。前几天，她打电话说小姨要介绍一个男朋友给我，对方是个老师，家境、人品都很好，照片也发在了我手机上，让我去见一见。我看完照片、听完介绍后，心下觉得，明显就是个有文化的高富帅嘛，但还是拒绝了。我不喜欢拉郎配得来的感情。还有一次，我妈甚至说如果我实在不愿意结婚生子，她可以去帮我领养一个小孩。听到这样的话，我有些难过。我知道她心疼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但我不能在没有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就随随便便把自己嫁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那个我爱他如生命的人。我愿意伴他食宿、歌唱、阅读、交谈、行走……我愿意他在忙碌时忘记我，闲暇时又想起我。我不要他的金银财富，只要他爱我如生命。在相遇之前，我宁可自己是冰山一座，千年不化。冻寒了所有人又如何，真心待我之人终将不离不弃。我说。

　　我认识很多优秀的女孩子，跟你一样，都是单身。这是很奇怪的事。他说。

　　一点儿都不奇怪。物以类聚，因为你是这样的，你周围的人如果不在某些性格、想法上跟你有共同之处，你们是不会成为朋友的。我说。

　　我跟你有一样的处境。我的父母一直在催我结婚，给我张罗女朋友。现在他们对我的要求像你妈对你一样，已经很低了，只要能带一个孩子回家给他们就行。过去，我一直都很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喜欢婚姻制度，觉得感情和婚姻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很多人一进入婚姻状态就完全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另外一个人，连感情都跟着变了味。可是这几年，我动摇了……他停下来，吞了一大口酒，而后把酒杯递给我说，来，喝一口。

　　我再次接过他递来的杯，但没有把酒吞入腹中。那是他的忧伤和不悦，并不是我的，我不需要借酒浇愁。我的好朋友为了找一个男人，从四川去了北京。现在，她为他生了个儿子，已经快2岁了，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我常跟他们一起玩。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偶尔也会争吵，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美好的。她老公对她非常好，连吃饭都端着碗喂她吃。可她就是不肯结婚。她认为，只要两个人幸福就好，并不是非结婚不可。她老公的前妻生有一个女儿，那女孩最初几年对她的态度很恶劣，经常顽劣地整她，让她伤心难过了很久，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几乎崩溃。但后来，她慢慢对那个孩子好，也换来了对方的心。所有阴霾终究都过去了，她现在每天都很幸福地做全职妈妈、全职太太，只差一纸结婚证。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身主义者，我认为如果选对人，婚姻也可以是幸福美满的。我还以为，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需要我们努力去学习佛、道、禅，学习慈悲与智慧，那一定是家庭。但建立一个家是很难、很重大的事，需要太多耐心和勇气。但我能够理解我朋友的想法。每个人都在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只要身在其中的当事人是快乐的，就是好的。规则、制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至于你，你是个不要命的理想主义者。你不能接受失去本真的爱情和相互利用的友情，你总是和幸福拼命、和舒适较劲儿、和平淡斤斤计较。你用一把锋利的刀把庸碌的生活划得面目全非就是为了探寻其本质。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想让日后的自己后悔。是不是？

　　对，你太了解我。跟你在一起，不需要说话，你就会懂。幸好你找到了我，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他说。

　　林志炫唱过一首歌叫《这就是爱》，那歌词里所描述的，是所有对爱情的定义中，最打动我的。我唱给你听：只要是心灵能感应，就无须开口说不停。不害怕忽然的安静，让空气冷冰冰，我们会暖暖地靠近。有心领神会互相了解的愉快，这就是爱。无论是听你讲什么或陪你做什么，永远是不腻不累的。就让我爱，好好爱，这就是爱。但你刚才还在跟我说，我找到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你是什么样的人，一点儿都不重要。我笑起来。

　　你知道吗，每一个成熟的男人在说话的时候，都会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但是现在，我想没有必要了。你我之间，不需要退路。他说。

　　你我之间，不需要退路。

　　你我之间，不需要退路。

　　不需要退路。

　　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