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日(6)

　　有奔腾的浪在胸口喧嚣，那澎湃汹涌的力量让我咬紧嘴唇不敢开口，我害怕就算只有一丝缝隙，我也会吐出一万句“我愿意为你付出全部，直至死亡”的誓言在这庸俗的世间。我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安宁。就算我知道，我会为了他这一句话，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可说。一切都不可说。所有愿望都是笑话，就像所有祝福都是诅咒。我的拒绝逃避、我的太过挑剔，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太信仰爱情。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时常觉得孤独、无法被人理解，必是因为心下太过挑剔。你不要以为这是你尊重自己也保护别人的、最干净的方式，说白了，不过是你不愿意、也无法承担起自己该负的责任罢了。你知道暧昧的意思是什么吗？从字面上看，暧昧两个字的意思，都是想日。只不过一个假装有爱，一个假装有未来。而实际上，所谓暧昧，就是自己刻骨铭心的一生，不过是别人的风花雪月一场。那不如就且行且走吧，直到有一天你意识到，现在被你拒之门外的一切，其实也是生命赋予你需要承担与面对的，最美好的损失。我们，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其实不过草木蝼蚁而已。我说了一堆与“我愿意为你付出全部，直至死亡”截然相反的话，为了让自己的心安详。原来，脏话比谎话要干净一万倍。

　　你看过一部叫《日出之前》的电影吗？他问。

　　嗯，也叫《爱在黎明破晓前》，我知道。我答。

　　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我觉得，那部电影可以从任何一个部分为起点开始看，而且根本不需要画面。那就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游荡，一切都清晰直白，不关乎情节，只关乎细节。你想看吗？我们再看一遍吧。他说。

　　好。我说，一夜，就是一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所有的浪漫都在一夜之间消耗光了……

　　他打开投影仪、放下幕布，拥着我，一起看一部1995年出品的老电影。

　　《爱在黎明破晓前》，不关乎情节，只关乎细节。偷得浮生半日，换取相知一世。

　　一座无人识得他们的城市，一个不眠的夜晚，一场漫无目的的游荡，所能做的、所拥有的，不过是以坦白来见证彼此的生活。缘分，是个联绵词。是那样坦白，没有假设、没有防备，真实而又直截了当地面对自己和对方。那些看似有些话痨的对白，不为讨好也不是卖弄，只是在说给自己听的时候，幸运地遇到了另一个可以听懂的人。所以杰西说，“我常常逃避自己、不敢面对自己，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放松，觉得在解放自己”。

　　相遇的意义在于坦白，于是那个夜晚变得比他们相遇前的几十年和相遇后的几十年都更深刻，因为以分离为代价，所以独一无二。席琳说她最害怕人濒死前最后几秒钟、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意识。可他们之间的短暂相遇又分离，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明确意识上的死亡。但就算要分离，也无法阻止她愿意和他交谈——分享自己的经历、跟他下车——彼此尝试沟通和了解，并与他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般炽热相爱。随着杰西和席琳的交谈内容不断延展和向纵深扩散，那个夜晚的容量，也变得越来越大。他们谈及父母、子女、死亡、愤怒、命运、轮回、时间、男女的社会角色，触摸着心里最细腻的情感，似乎要把毕生的喜怒哀乐统统都说给对方听。

　　这样的坦白，使得一场相遇发展成了爱情。但他们懂得，就算是爱情，也只能从属于一场相遇。就像他们看到的那张画展海报上的画，席琳说相比醒目的环境，她更喜欢画中人物和背景近乎融合的感觉。这几乎暗喻着她与他努力想把行为和情感都镶嵌在他们相遇的大背景之下，可惜的是，他们虽然可以一起看一幅海报，却不能一起看八周后的正式展览。

　　人在感情中，总会遇到最难解的结。一方面，爱情让人欲罢不能，让人无法彻底斩断对天长地久的渴望；另一方面，人又总在惧怕时间带来的厌倦，终会将爱情沉淀成习惯，连同最初的美好都一同抹去。杰西和席琳，在通过交谈不断加深了解的过程中，所纠缠的最大问题是，以后是否可以再相见。杰西说如果自己能够轻易地接受艰难的命运，他就不会那么愤怒、痛苦。问题的关键是，他根本无法做到心甘情愿地接受。爱情，亦如是。心存怀疑又心怀希望，就算不完全相信还是忍不住祈祷。因此，当杰西提出人为什么总觉得感情要维持一辈子的疑问、席琳也认为那很傻的时候，其实是带着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的。于是，他们一边在不断强调着不喜欢刻意维持的情感，一边又不停絮叨着再次相见的日期。“这真的是我们最后的一夜吗”、“我们以后真的不会再见了吗”，所有提问的人，都是放不下的人。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这种放不下吗？

　　“你之前提到过以后几年的光景，一对夫妻会开始厌恶对方，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因此而感到厌烦。我想我会有相反的发展，我对一个人越是了解就越是能真正地爱他。他会梳某种头发，他会穿哪件T恤，他在某种场合一定会讲的故事，我相信那会是我爱一个人最真实的境界。”这几乎是席琳在离开杰西前留给他的爱情宣言，朴素里透着细水长流的可行性。而火车站的别离，更为这个由相遇派生出的爱情故事留足了进一步发展的余地，只因他们像所有离别的人一样琐碎，一样舍不得放手。

　　是夜，该睡了。我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沉浸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沉默不言。直到电影结束我才明白，他为何邀我一起看一部老电影——看灭了城市的路灯，等来了离别的霞光。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矛盾与他想对我说的话，统统都存在于电影之中。他对我，讲了那么多，兜兜转转不过是一句：来爱我，不要放弃我。太简单，又太艰难。“别让时间欺骗了你，你不能战胜时间，在烦恼和担忧中，生命模糊地逝去，时间自会有它的喜好，明日或今朝。”无论怎么讲，故事总有结束的时候，但人生还得继续。时间和爱情，究竟谁胜谁负，不能由一场电影说了算。

　　女人，最珍贵的便是懂得做自己，无论是唾手可得的现在还是充满未知的将来。要懂得，你所付出的，不是牺牲、不是奉献，不必索取鲜花掌声，让周遭的人对你感恩戴德，更无须形单影只、自艾自怜。所有沉淀都会让人变得丰满又快乐，成熟而完善。我知道，虽然离日出的时间还有很久，但这世间总该有一次日出是为我而升的吧。因为不愿意错过，所以就算夜再寒冷，我也必须现在就起程。

　　而我与他，也终将学会放过自己。任天高，任地远，就连云彩也都伴着风，微凉淡去。这一过程，也必定经历过了一场涅槃重生的真相，于是心甘情愿地坐守风起云涌。那之后，风住尘香，于静默观想中，蜕变成笃定而沉静的模样。

　　他转过我的身体，对着我吻了下来。那个吻……带着不由分说的温柔、想念、固执与炽热。那块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磁铁，吸引着陌生的两个人，跨越遥远的城市，走向对方。这一场相遇，与其说是我要找寻到心里的他，不如说，我们一直在互相找寻。他是我长夜里的守候，我的忠诚、我的爱，和我最奢侈的幸福。

　　爱，是窗外安宁了，只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是耳鬓厮磨，不言而喻；是身体的摩挲，指尖的温度。爱，是温柔绵长地亲吻；是慢动作；是在柔软的床上相拥而眠，夜半睡醒转身便可以看到他；是做噩梦的时候抓紧他的手；是赖在床上等他先起，偷看他身体有安全感的线条，心里渴望每天都可以这样过。爱，是包容和漂亮地妥协。爱，是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还是缘。爱，是爱。

　　我只是心甘情愿地沦落到他的手中。不是时刻，但每天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要为他倾心；不是所有，但至少有一半的幻想都被他支配；不是每次，但撑不了多久便会沦陷在他的笑容里；不会频繁，但每次相聚都会让彼此的距离更近而非疏离。

　　但是，我很好。不会因为释然而变得悲恸，也不会因为无望而变得不安。当他将怀揣着的坦白与真实恭敬地捧在我面前时，我又何苦再与自己为敌、与贪恋讨一个公平。我知晓他的思维方式和生活轨迹，也能模棱两可地描绘出他的近况。而他，或者也曾小心翼翼、不愿被察觉地试探着我的生活。这的确是我能想到的所有结局里，最美好的一种。

　　在一部名叫《天堂之吻》电影里，佐治对紫说：可以接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