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日(2)

　　春节期间我要去坦桑尼亚，一个要好的朋友邀请的。那里有全世界最大的国家野生动物园，很多人都是为了动物园去的，但花费的时间也会相对长，费用较高。如果不喜欢动物园，可以选择Mikumi。Mikumi在塞卢斯以北，距离达雷斯萨拉姆不到300公里，是为了保护环境和动物而建立的。此外，有一个一定要去的地方是桑给巴尔岛——有名的石头城。从岛上划小船到海里，可以看到很多海豚，很多人下海跟海豚嬉戏。另外还有巴格莫约、乌龟岛等也都是极美的地方。我很喜欢巴格莫约这个名字，意思是“失去希望”或“放下心灵负担之地”。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的圣地是，乞力马扎罗！需要徒步七天可以登顶。我记得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开头是这样写的：乞力马扎罗的山顶上，发现了一具被风干了的豹子尸体，而这只凶猛的野兽，冒着天寒地冻来到这样高寒的地方寻找什么？以至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乞力马扎罗，你想爬吗？他问。

　　想！我一定要登顶。你去吗？我们一起去！我变得激动起来，心里一下子便充满了幻想和希望。我想象着我们手牵手闯进东非大裂谷下的动物天堂，登上赤道公主、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又或者我坐在小船之上，看着水里的他跟海豚游戏……我几乎要哀求出声音：可不可以赐给我一些好时光，我愿意用生命做交换。可不可以让我们一起踏上非洲的土地，让我的心留在那里，至死不渝。可不可以……

　　好！只是时间上还不能确定。他的声音弱下去，继而沉默。

　　没关系……这个……以后再说，还……早呢，不着急。我顿时把思维从不切实际的想象中抽离出来，一边结巴而尴尬地回答，一边在心下责怪异想天开的自己。我不是善感的人，因习惯了日常微凉孤寂的日子而变得少言寡欲。可偏偏那日，硬是挂上了欢笑、溢出了泪、充满了希望，还说了许多绵绵情话。罢了，这样的奢望和问询，以后不可再有。更不可为了等他而更改行程。有些事不愿发生，却不得不接受。有些人不可失去，却不得不放手。等，是等不来的。只有前行，不断前行，才能填充那颗支离破碎的心。要投入、要心甘情愿，要适当决绝但又不可以堕落，要记得我爱他，但我也爱着这个世界。要对这痛苦的来源，怀有最彻底的仰慕。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不会老吗？他迅速地用一个问题终结了我的尴尬。

　　什么？

　　勇敢，热情。勇敢和热情会让一个人永远年轻，永远都不会变老。而这两样东西，你都有。你以热血沸腾的态度和出人意料的速度，走你想走的路，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更难得的是，你还有令人惊叹的热情，拥有这种热情的人，一定有非常强大的内心，可以温暖自己和身边的人。我很佩服你，因为我做不到你所能做到的这些事。接你的那天晚上，我其实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机场，我很紧张，想象着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心做到这种地步？你到底在想什么？跟你相比，我现在的生活，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把既定发生在我生命里的一切，尽可能做到淋漓尽致。但我不会像你一样，奋力找寻生活之外的故事，闯进别人的生活里，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一切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做到。你聪明剔透，看得清、做得到，又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很认真地说。

　　人人都说我聪明绝顶，懂得安全的状态、完美的距离。那是他们看不懂我，而我，也懒得解释。但我以为，你应该懂。因为我害怕那句“痴情女子最忧伤”的话，所以一退再退，缩进看似潇洒的壳里。看我平时的装扮你就应该知道，我不爱名牌珠宝，我的衣服大都是自己和朋友们手工缝制的，我喜欢旧时的美好，比如知堂的书笺，林语堂的烟丝，张爱玲的旗袍……旧物和旧情怀，总是让人觉得沉静、安宁、朴素。但我又不愿做旧时的女子，活得浮生若梦，为情肝肠寸断。他们说我是女侠一样的烈女子，身体里住着帝王的胸襟、可汗的霸气，能在极其荒凉的地方开出花来。其实我只是不愿意活得悲凉。看不见自己，就拥抱自己，放不下疼痛，就放过自己。人，一定要有一颗强大的、能带给自己安全感的内心，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和外界不那么美好的一切。我觉得安全感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别人给不了。我身边有好多人常跟我说，谁谁没有安全感，不是自己想找的人。我说，如果你这样说，那么你以后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你有安全感。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就算你找个外星人，也还是一样的。

　　哈哈哈哈……说得对，说得对。他说，我认识一个女孩，人很好。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应该放手，不能耽误她。她是个对外界的一切都小心翼翼的人，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缩起来。她过去的男朋友个个都是极品，打她、欺骗她、把她辛苦赚的钱全部偷走……我希望能帮助她，让她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活得自在一点儿。

　　你可以帮她，但不能代替她活下去。你要么给她一个家，让她彻头彻尾地依靠你，如果做不到，那就要让她学会自己慢慢地站起来。原本也许她只需要一个拥抱，却得到了一个吻。之后她发现自己其实还需要一个餐桌、一张床、一个房间、一个丈夫……是你给了她太多幻想，其实最初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你一直以帮助她为由留在她身边，却不给她一个归宿，等于要了她的命。她会把她的全部精神支柱都建立在你身上，会越来越依赖你、离不开你。如果哪一天，她失去了你，那她该怎么办呢？人，尤其是女人，一定要学会独立，我所谓的独立不只是物质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要懂得把支柱建立在自己身上。这样就算失去了一切，不是还有自己吗？如果不喜欢自己的生活状态，那就试着去改变它。倘若做不到，那就学着改变自己。倾诉和抱怨都是无用的，那只是嘴巴对耳朵的惩罚。我握住他的手。

　　如果我告诉你，我跟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信吗？你所讲的这些，我都跟她说过。他说。

　　我信，当然信。你不是说过嘛，我们是即使没有语言，也可以感知到对方的两个人。你是我心里的那个人，而我认为，我也在你心里。我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他的独特感觉。于是，我仰起头，吻了他。空气里干燥清冽的味道让我无比思念他，即使那个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因为思念，就连气味都变得芬芳。我是如此贪恋与他相关的事物，一木一草都成了信托。可我不敢让一个吻占据过多时间，因为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而我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一直在资助甘肃那边贫困的孩子们读书，一对一的那种，没有加入任何慈善组织。你知道吗？就算是资助，也是需要方法的。我不认为那些扔过去一大笔钱砸在被资助者头上的方式是最好的途径，相反的，在我看来那是最差的。巨额款项会让被资助者产生极强的依赖心理，会让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反正有人帮助，就算不努力也可以过得很好，又何必辛辛苦苦为生活奔波？人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心态，失去了努力生活的信念，那他们就真的贫穷了。我的做法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把为数不多的钱转账到孩子家长的银行账号上，并询问钱的用处、孩子的生活和教育情况等，有时也会寄一些衣物。钱和物都不需要太多，但要坚持下去，细水长流。重要的是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建立坚定的信念和敢于面对生活的勇气，而不是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你懂得我在说什么吗？我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他微笑，想要两颗善良又温暖的心紧紧相依。感情的深度虽然有赖于时间的长度，却全不必把时间作为唯一的丈量尺度。

　　他不回答，温和地注视着我。那眼神里沉潜着的笑意，表情里暗隐着的恬和与欣喜，让我知道，他是懂了的。我那样爱着他，可听到他与其他女子的故事时，竟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而是带着深深的了解。我记得张爱玲在她的《倾城之恋》里写过，范柳原觉得，一个不吃醋的女子多少是有些病态的。曾经我以为这话说得极是。时光与俗世，终将夺走女子的天真、单纯。于是她们步步为营，亲手打落脸上的温润，把自己打磨成一个眼神狡黠、姿态傲慢的强势女人。而后用尽心机和手段想要弄清楚一些真相，再利用那些所谓的真相不断折磨着自己和所爱的人。什么都要刨根问底，却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这就是女人的通病，是生活让她们变得面目全非。可当我听完他所说的话，忽然知晓，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投入倾心刻骨的爱恋，是能够连灵魂都注入的——感受着他的感受，思维着他的思维，爱恋着他的爱恋，痛苦着他的痛苦，担忧着他的担忧。而其中的真相就是，我爱他，胜过爱自己。

　　刚才你说，你想不起来过去爱过什么人，我最爱的人是我的初恋，后来我再没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人。她可以主导我的生活、行为、爱好、喜怒哀乐以及我的一切。当她跟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好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现在我想起来自己当时的样子，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喜欢那个时候的我——那个完全没有主见，没有思维，除了她什么都没有的我。很多年以后，我再次遇到她，她已经结婚了。我们交谈，在聊起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时，我发现其实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毫无交集。我一下就困惑了，为什么当年会对她那样痴迷。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所爱的也许根本不是她，而是我付出的感情，我爱的是自己。

　　过去的情人，都名正言顺地变成了老朋友。动了真感情的人都会喜怒无常，因付出太多，难免患得患失。“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喜欢那个时候的我。”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的一句对白：“我也很喜欢当年喜欢你的我”，跟你所说的话，刚好相反。你看，在人的记忆里，新的发现和旧的回忆总能无巧不成书地结合在一起。很多时候，让人痴迷的往往不是逝去的爱情，而是我们倾注在上面的心血，自己付出的感情；让人怀念的也不是逝去的爱情，而是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单纯又幼稚的自己。付出越多，牵挂就越多，牵挂多了，付出也就随之增多。付出和牵挂，互为因果。我以为，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么必然是从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倘若没有，那夹杂在爱里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欲望吧。我说，我认识一个朋友，他与女友相恋七年。七年间，他们不断争吵、分离、复合。他说每当他们分手，他打算开始一段新恋情时，她就会突然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要与他重修旧好，闹得鸡飞狗跳，而他自己也痛苦万分。那个时候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他们又一次分手了。而他很担心，这样的分手意味着下一次鸡犬不宁的复合。我告诉他，那个女人爱的人不是你，而是自己。她只是不能忍受你那么快就忘了她，转而投向另一份感情。她一次次要求复合，也不是因为爱你，只是为了填补她内心的空缺，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所以，虽然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但自私的人，最爱的从来都是自己。这样的人所能感知的，也都是自己的情绪。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一切行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谁不爱自己呢？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去爱别人？只要这爱不要让被爱的人感到不幸，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不如我们一起想想你当年爱着你的初恋时的情境，时光分秒、不舍昼夜。寒不能语，心似流星，相逢如是，告别如是。每天都希望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叮”的一声，便能停住。一辈子就幼稚这么一次，你说多好、多美。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当我知道一个朋友也喜欢她的时候，我选择了放弃。后来他们俩在一起了，我还特别慷慨地把家门钥匙给了他们。那天晚上，我开着摩托车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一路狂飙。因为车速很快，耳畔伴着呼啸的声音。但我觉得非常安静，一下便觉察到了人与城市之间的氛围，敏感又融洽。我的眼泪不断流出来，不断被风迅速吹向耳后。所以泪，都是从耳根流下去的。那感觉真棒，可以用很大的声音哭，但不会被人听到，也没人能看得见。如此剧烈激荡的夜景，有一种空旷感。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比画着眼泪被吹到耳朵后面的情形，好像在说与他无关的、别人的事。

　　我随着他笑，但没有告诉他，我的笑里是带着泪、爱里是带着疼的。我知他纵有千种情，也是会疼的吧。疼过之后，疤还是疤。爱过之后呢，心还是心吗？我很想问问他，若那颗心一如往昔，为何现在的他这般缘深意浅，情分凉薄。是真的爱无所爱，还是有很多颗心很多份情，却不愿只给一人。又或者，心里是逃避的。逃避爱情、逃避危机、逃避一切浮在表面上的既定模式和社会关系、逃避不幸福。在一件事情上失败了，就拿另一件当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失望了，就用另一个人来填充。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改变他，只有逃避，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与人相处的时候，他的话总是不多，有时沉默、有时漠然，好像只要稍微暴露一点儿真实的心性，也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