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日(3)

　　昨天你说，你帮助过一些人，对他们好，不求回报，但潜意识里希望他们也能够像你这样做，用宽容、积极、理解的态度对待和帮助别人。我说这不叫不求回报，只要你希望别人也能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那便是有所图。那么，在你放弃一个人，或者爱着你的女子们因长久得不到你明确的回应最终选择背离你的时候，你也不会感到伤心吗？我问。

　　是会有些不舒服的，但那个时候我会想，即便她跟别人在一起，我也还在她的心里。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可以接受了。他说。

　　别扯淡了，我根本不信，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哪有这么纠结的情绪。其实答案特简单，说白了就是面子问题，你要为你表现出来的冷淡和凉薄买单。既然你不愿意给任何人承诺，那么她们离去是迟早的事，你能做的，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找一个理由宽慰自己的心。任何事，有因必有果。我的朋友们曾问过我这样的问题：这世上你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毫不思索地回答：面子。在场听到答案的所有人都非常吃惊。我曾经历的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去，让我几乎丧失了对任何事情的希望。既然生命注定充满噩运，任何灾难前面都要加上个“更”字，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后来我一退再退，劝说自己，“体面地失去”是我对这倒霉生活的唯一要求。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希望留下的，便是尊严。所以，在我看来，你的所有理由都不是理由。真相就是，你不得不去承受自己的选择。然而，要体面，就必须忍耐，这是游戏规则。原谅我的直截了当，真相总是不那么美好的。我恰到好处地在食物端上餐桌的同时，结束了自己慷慨激昂的发言。

　　吃饭！那话音还未落，我已经听见了他咀嚼的声音。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的背影，决绝、轻柔又孤独。他是一个活在自己的理想中、拒绝被现实招安但并不孤芳自赏的诗人，他心安理得地回望昨天，回望那些单纯的梦境和早已寂静成坟冢的爱情。但在食物面前，对，是食物，他会忘记一切，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吃”上。他本就是做任何事情都很专心的人，他的心里还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啊。

　　我与他，交换彼此的秘密、重负，以及那本以为早已痊愈却永远不会痊愈的溃烂心。自很远处，仿佛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缥缈而带着淳厚的力量。他说，别自以为是了，真相就是，我们无私地爱着别人，可心里最爱的，还是自己。那之后，我看见了他的坠落，决绝而轻柔。不，不是的。你的心，那样柔软、明亮，你屋外满墙的藤蔓牢牢将我绑缚，愈挣扎愈不得脱身。

　　这真的是人世间最好的爱情了啊。相互陪伴但不占有，彼此爱慕却不干涉，给出最真诚的心却不交予对方保管，快乐地在一处舞蹈唱歌、开开玩笑，但仍能给对方让出安静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可这也真的是人世间最难的爱情了啊。要站在一起却不能靠得太近，就像庙宇里的廊柱分而耸立，我与他，可以相爱却无法拥有，不排斥对方但更要忠于自己，既要共同分享美好时光、拥有彼此的回忆，又要迅速撤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各自回归孤独。不能预先准备好快乐，但要抓住随时降临的每一次新奇。要在有准备的地方做无准备的事，要坚信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轰轰烈烈，没有万劫不复，没有牵手旅行，没有浪漫告白，他习惯热闹，我钟情沉默，但每个吻都深情款款，每一次注视都心有灵犀。每一个白日都要离他而去，每一个深夜又都能将他追溯。就这样一天一天，渴望又无望地爱下去，爱下去。

　　孤独的心必定是丰盛而充盈的，因为满得就要溢出来，于是渴望倾诉、宣泄，期待被理解，被呼应。孤独，是心与心的隔阂，是灵魂相伤的产物。爱是孤独的源起，心中无爱之人不会也不懂得孤独。它好比上天赐给人的礼物，受此恩赐的人，从此学会了爱自己。

　　刚才在家里洗漱化妆的时候，我不小心把粉盒掉在地上，打碎了。随便在附近找个商场吧，我再去买一只。风有些凉，空气里始终萌动着潮湿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裹一裹衣服，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一圈，缩着身体跟在他后面。很想日子就这样散淡地过下去，心无旁骛，不为悲欢离合倾心竭虑。

　　冷吧，车上有衣服。他从车后座拿了一件宽大的帽衫套在我身上，低下头拉上拉链，将我层层裹好。忽然发觉，我与他之间的爱，就像知己的情，可以感同身受地了解对方的需要，并伴着恰到好处的呵护和成全。那不是自私、疯狂、决裂的爱，没有惊心动魄，却总有不为人知的小美好，颠覆人之心。爱是，诸法万般。

　　我们走进一间不大的化妆品商店，迅速买完所需要的东西，驾车向俱乐部的方向驶去，去找他的朋友。在他看来，一日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未进入狂欢的高潮，可在我心里，这一天却已经结束了。我是多么渴望能多一点时间与他单独相处，哪怕不说话，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那是心与心之间的微妙感受。过去，常有人说我是拒绝沟通的自闭症患者，可我知道并非如此。表面上看，沟通的意愿虽然是好的，但其背后却藏着少有人认清的尴尬处境——因为有了隔阂和阻碍，才需要沟通。而事实上，很多问题本身即是答案。所以有时候，沉默是必要的。沉默可以替代声音抵达语言所不能抵达之处，就像雨，落在地上，被泥土吸收，在体会到了土壤的深沉与宽厚后，雨之于土壤才有了梦一样的意义。心灵相通与沟通是截然不同的。心与心的召唤与应答、奔赴与接收、倾诉与理解，是无须语言和仪式就能绽放的狂欢，是摆脱孤独的途径，是享受自由的最佳时间，是爱的绝美方式。沟通与相通的差别之大，如同心灵和肉体——肉体只分男女，心灵却千差万别。

　　给我一支烟。我说。

　　在我包里，你自己拿。

　　包呢？

　　后面。

　　没有。包呢？

　　……

　　回去那间化妆品店吧，可能落在那里了。我有些着急。他调转方向，仍旧像平常一样，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开着车，用无悲无喜的方式聊着天，好像丢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一般淡然平静。

　　你相信灵魂吗？他问。

　　我相信，但很多人都没有灵魂。我说，灵魂缺失是这个时代的死罪。大多数人以为，灵魂就是个性，拥有了最廉价的肉体、最昂贵的尊严、最不靠谱的誓言、最假惺惺的朋友、最自以为是的梦想、最臭不要脸的自信，便拥有了灵魂。其实不过是被好了遭人嫉妒、差了受人白眼、开放点儿说你骚、保守点儿说你装、忠厚点儿说你傻、精明点儿说你奸、冷淡点儿说你傲、热情点儿说你浪、走在前头挨闷棍、走在后头全没份儿、再好也会被人挑刺儿的社会，活活搞成了神经病。只要可以贩卖，这些人定当义无反顾地贩卖个性。那么多人害怕自己没个性，那是因为他们真的没个性。上班的人要遵从工作安排没个性，不上班的人因无所事事不需要个性。发言的人一知半解拿无知当个性，不发言的人因鄙夷而变得不屑于有个性。所有的爱和背叛，自佛祖和耶稣之后，都是模仿。所有哀悼的疼痛和伤逝，都无法超越曹植“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的千古绝句。自孔子和苏格拉底之后，人类便再没有老师……个性与贫乏和孤独有关。灵魂不是个性。可灵魂到底在哪里啊！灵魂不是徒有其表，亦无法一眼望穿。我觉得它是一种能力，一个方向，是牵挂，也是祈祷。只有在需要行动准则、自我管理和自我实现时，它结结实实地站出来，帮助我们完成人生的重要仪式，才是真正的风骨。别谈论什么灵魂了，你的包要是丢了怎么办？

　　我同意你的说法，大多数人都没有灵魂。我觉得灵魂的本质是内在的构建而非外在的索取。人之初，是有灵魂的。只是人在不断向外扩张的过程中，总是忘记给内里留一些空间。久而久之，便活成了行尸走肉。灵魂依附于精神，通过精神来实现。人活着的价值，从来都不是谁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多数人都渴望被引导和启发，等待被某些突如其来的刺激激发出生命中最灿烂的东西，并以此来找寻自己要走的路。可当活得过于太平、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时，他们便沦为了观念的俘虏，灵魂也就随之失去。包丢了就丢了呗，命中注定的事，急也没用。他说。

　　钱倒是无所谓，补办各种各样的证件和银行卡，很麻烦。那个时候我有些无心与他讨论有关灵魂的问题，我更在意的是，因为我要买东西而害他丢了包。

　　之前我丢过一次包。他说，小偷撬开了我们的车锁，把车上所有的包都偷走了，除了我的还有几个朋友的。正郁闷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他偷了我们的包，但是把证件放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一小时后可以过去拿走。我当时觉得那个小偷简直嚣张极了，偷了东西还敢自投罗网，带着几个朋友就去了。我们在公话亭等了好久，既没有看见人，也没有任何证件，想来是被耍了。一周后，我接到一个婆婆打来的电话，说捡到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各种证件、通讯录等等，让我过去取。我忽然对那个小偷肃然起敬。原来做小偷也可以做得这么职业，偷了钱财，还了证件。哈哈哈哈……

　　还笑……我觉得你幸运地罹患了老年健忘症。

　　嗯，有可能，越来越爱忘事。他说。

　　后来，他拎着包从商店里走出来的表情跟发现丢了包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满脸的气定神闲——完全没表情，而我自是一阵着急一阵欢喜。

　　果真落在店里了，运气不错。他把包扔在我腿上，继续开车。

　　失而复得，是幸福的事，这才是最关键的好运气。你做过那么多好事，一定会被保佑的。我说。

　　谢谢你，谢谢你说想抽烟，我们才发现包不见了。要不是你，可能就真的找不到了。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我自他手心传递的温度和力度感知到了从他脸上看不到的欣喜，想来那毫无变化的平静许是不想让我太过担心吧。

　　你看，这个轮回，好快。你是因为我要买东西才丢了包，但却被我发现又及时找了回来。这也算是一种现世报吧。生活就是时常混浊，但总能遇见佛心。

　　你相不相信灵异？他问。

　　信。我相信这世上的一切怪力乱神、旁门左道和子虚乌有，我总以为，科学解释不了的，未必不存在。我答。

　　对，我也信。过去我是不信的，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得不信。我爸从外地买回家一张古董老床，因为担心有邪气，朋友给请了一位很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盘道。先生到了我父母家，看过床之后认为与现世的人无伤。但说了一句话：现世的人还是很懂礼貌的啊，你们烧香祭拜过了。可烧香祭拜一事，是在床刚运回家后的当天夜里、我妈睡下后，老爸独自在床头烧了三炷香，而且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风水先生是怎么知道的？真神奇啊。

　　交谈之间，我们到了俱乐部。黄鑫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斗、上网，见到我们，便自然地聊起天来。一直以来，我都是内向、不喜与人过多接触的性子，话更是少之又少。以为没有比群处守住嘴、独处守住心更重要的了。过去，当我发现常有一些不多但炽热的虚荣心在败坏着自己的努力时，便会陷入失语的状态。并非内心的感受更复杂，我只是在为自己没能及时追问败落的原因感到懊悔。来到武汉，遇见詹斌与他的朋友们，有另一番不一样的感觉。那是一群极其可爱、真实、友善、好玩的人，每个人都活得精彩、生动。因为那些主动又热情的交谈与招待，让我觉得与陌生人相处的时间，不那么难挨而尴尬。那天下午到凌晨四点，我跟着他，从一个场景奔赴到另一个场景，见到了他挂在嘴边的那些人，他们有的带着家眷、有的带着情人、有的邀约着姐妹、有的独自而来，还有异常妖艳、秀丽如狐的女子们，遇见我，也都握紧我的手，彼此招呼、交谈，又率真又美好。如此一来我便觉得，假如相会的时间只有一刻，那么这定是一群愿意用一刻全力相待的人。如有半生，必当相互扶持受益，获得喜悦清明。若是一生呢，或许可以在真诚的相伴和老去的淡然中，彼此实现和成全吧。

　　现在我相信，无论是否拥有爱情，詹斌都是无比幸福的人啊。幸福不仅是遂心顺意的人生、花好月圆的爱情、有条不紊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能够让很多人因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心有他人却不失自我，才是幸福的本源。

　　可就算一整天大抵是愉快的，我的心里对这日日的狂欢还是有隐约的不服帖感。那感觉，究竟是什么呢？狂欢所带来的感受是瞬间的、暂时的、过渡性的。在亢奋所带来的空置中，每个人都在呼吸着最强劲的虚空无聊。可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空置，才容得下结结实实的欲望。欲望像一块海绵，不断吸汲着涌流而至的混乱、狂喜与情欲，并随之膨胀。于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叨咕叨。有的啃着猪腿拍着桌子骂社会，有的坐在角落里一脸文艺地喝红酒。爱美的女人们描眉画眼，蛋疼的男子们猥琐装逼。谁谁抛下一句老娘大姨妈来了不方便喝酒，谁谁憋得脸通红冒出个一屁惊人。发骚的尤物，闷骚的宅男，暧昧的狂欢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