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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三日(4)

  我越说越投入,几乎要跳起来。电影里面的那些对白,你还记得吗?无论过多久,我都忘不掉,每次想起来,我都激动得要流泪。达奇斯问莫那:“头目,被日本人统治不好吗?我们现在过着文明的生活,有学校,有邮局,不必再像从前一样得靠野蛮的猎杀才能生存。被日本人统治不好吗?”莫那说:“被日本人统治好吗?男人被迫弯腰搬木头,女人被迫跪着帮佣陪酒,该领的钱全部进了日本警察的口袋。我这个当头目的,除了每天喝醉酒假装看不见、听不见,还能怎样?!邮局?商店?学校?什么时候让族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反倒让人看见自己有多贫穷了!”达奇斯问:“头目,我们能再忍二十年吗?”莫那答:“再二十年就不是赛德克了!就没有猎场!孩子全是日本人了!”还有塔道跟莫那的对话。塔道说:“你明明知道这一战一定会输,为什么还要打?”莫那说:“为了快被遗忘的图腾!你看看这些年轻人,白白净净的脸……没有赛德克该有的图腾。你忍心看着他们死去的灵魂被祖灵遗弃?还是你觉得他们不够资格,成为一个双手染血的赛德克·巴莱?”塔道说:“拿生命来换图腾印记,那拿什么来换回这些年轻的生命?”莫那说:“骄傲!”还有一些莫那说过的话,比如“日本人比森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浊水溪的石头还要多!但我反抗的决心比奇莱山还要坚定!”“如果你的文明是叫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野蛮的骄傲——真正的赛德克!”“赛德克·巴莱可以输掉肉体,但一定要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赛德克一定会遭到祖灵的遗弃!”

  因为激动,我的喉咙有些不舒服,吞咽了几口水之后,我接着说,今年二月过年期间,我去台湾,到了花莲,到了太鲁阁,住在由夫妻二人开的民宿里。说是民宿,其实就是别人家。妻子是台湾一个杂志社的编辑,丈夫是一个非中国人士,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在台湾的旅行社工作。当我问起他是哪里人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台湾人”,神情严肃、庄重。我所住的是个跃层的住宅楼,温馨又整洁,一楼是起居室,夫妻两人和孩子的卧室在三楼,我住二楼。睡一觉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搭乘短途火车前往太鲁阁。可到了那儿,却错过了当地市政部门安排的免费旅行巴士,于是不得不包出租车进去。司机叫吴阿明,是花莲当地人,每走到一些地方都会认真告诉我那里的故事。偶尔坐在车上休息的时候,他掏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像小学生写作业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笔记。他说:“可能你一辈子会去很多地方,迟早有一天会忘记花莲,忘记太鲁阁。但是如果我把这里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告诉你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或许你就不会忘记它。也有可能,你还会再来太鲁阁。”是他在我还没看到电影时,告诉了我赛德克·巴莱的故事。他告诉我,赛德克族是以打猎为生的山间原始部落,祖灵是部落信仰的神。这种信仰使部落的族人们对自然极度敬畏,凡重大活动前,都要血祭祖灵。他们认为这种祭祀是摆脱了社会性、人性,完全回归自然的原始行为。这些部落的物质文明虽然极端落后,但由于对自然的敬畏,使他们不愿意过分占用自然资源,始终维持着自给自足的最低标准。后来日本人来了,带着现代文明的技术和高傲。他们用枪炮奴役使用冷兵器的原始部落族人为他们工作、改造自然。千年古树被砍伐,铁路、邮局、商店被建造。日本人付给部落族人的工钱,族人们全部拿来买酒喝,他们渴望的不是财富,而是自由。回归自然才是自由,自由才是财富。

  现在的花莲,仍然活着六位脸上文有刺青的赛德克人,都是年纪过百的阿公阿婆,赛德克族和台湾很多其他的原住民族群一样,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力,变成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安静地向世人讲着没有太多人爱听的动人故事。在太鲁阁山间博物馆里,我见到了赛德克男人打猎时的弓箭和女子们为丈夫、儿子织的披肩斗篷。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物件对过去的人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情。太鲁阁有一段很危险的落石路,叫燕子口步道,常有游客战战兢兢地戴着安全帽,小心而快速地走过铺满落石的公路,吴阿明说,“据统计,被太鲁阁落石砸死的观光客中,日本人的数量最多。人们纷纷猜测是因为日据时期,日本人杀死了大量的原住民,这是原住民的祖灵显灵了,在惩罚日本的后人。”那一次,我独自走了长长一段燕子口步道,没戴头盔和任何防具,更没有快步通过,我留恋着那些险峻的山石和吴阿明所讲的故事,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壮烈的故事。

  刚看到电影时我特激动,因为在电影里看到了很多我在花莲太鲁阁见过的场景——雄奇的山谷、繁茂的森林、清澈的溪流、缭绕的云雾,就连电影里日本山地警察住过的那些房子,我都亲眼见到过。可随着剧情的不断推进,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激动来表达了,那是一种严肃、深刻和肃然起敬的震撼。它让我再次想起了太鲁阁,和那个叫吴阿明的花莲司机给我讲的故事。

  在太鲁阁的那天中午,我很饿,可我们还没有赶到吃饭的地点。吴阿明打开副驾驶座前面的车厢,掏出一只团得皱皱巴巴的面包递给我说:“给你吃。我本来是想拿来做午饭,但刚好看到你上车了,当着客人的面拿着食物不礼貌,就随手塞进去了。你别看它塞得有点儿皱,但是不脏的,你吃了吧。”我没有吃他的面包,不是因为嫌脏,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午饭。后来,我们去了吃饭的地方,我请他吃了一顿饭。看得出,他很高兴。回程路上,我请求他开车把我送到七星潭。他载着我到了海边,并认真叮嘱我,他会在什么时间、某个位置等我。与他分别后才发现,我一分钱车费都还没有给他。如果那个时候我想溜走,偌大的海滩,他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的。几个小时之后,我迷失了方向。既找不到他说的碰面地点也找不到他。我走到一家饭馆,打通了他的电话,请他来接我。不多时,他便出现在了饭馆门口。那时天已经很黑了,距我们约好的碰面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我很不好意思,一再跟他道歉,并提出可以增加费用。他拒绝了,认为只要我是安全的就好。后来我问他不担心我中途跑掉吗,那样他就一分钱都挣不到。他平淡地说:“没关系啊,跑掉就跑掉了,是缘分啊。”他说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很希望他们能考上公务员。他的梦想是开一间民宿,虽然现在还没有钱,但是他在努力。

  那天晚上,吴阿明开车把我送回了民宿,不肯多收我一分钱。那天晚上,我始终无法平静,为了太鲁阁,为了《赛德克·巴莱》,为了那个叫吴阿明的司机和他说的那句“没关系啊,跑掉就跑掉了,是缘分啊”。你知道魏德圣下一部要拍的电影是什么吗?我看新闻说,他要拍台湾三部曲,《赛德克·巴莱》是其中一部,之后是关于台湾西拉雅、平埔族与汉族、海盗、移民在荷兰统治的台湾贸易年代,郑成功和荷兰殖民者,以及汉族移居到台湾的故事。

  但我觉得,通常这样的三部曲,后面的都不会好看。他说。

  这样说太绝对了,有些确实不好看,但也有很多非常棒的电影。比如《红》《白》《蓝》,比如李安的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再比如丹麦的国宝级导演拉斯·冯·提尔拍的“欧洲三部曲”《犯罪元素》《瘟疫》《欧洲特快车》、“良心三部曲”《白痴》《破浪》《在黑暗中舞蹈》以及“美国三部曲”,我只看过《狗镇》和《曼德拉》两部,好像还有一部未完成。这些都是在世即经典的作品。一部电影的好坏,不在于形式,而是内容。像魏德圣这种跟理想死磕的导演,我相信他的每一部电影,都好看。

  你这样热爱看电影啊。他说。

  嗯。北京有个地方叫小西天,从小西天牌楼进去,就是中国电影资料馆。过去,为了看电影方便,我搬去资料馆对面的小区住,天天泡在资料馆里看无数部电影,以至于吸收的太多了,现在有一些电影的内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就算别人给我复述一遍剧情,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看过。我爱看电影,不仅因为电影本身的内容和价值吸引我,还因为坐在电影院里,灯黑了,银幕亮起来,我走过别人的生命。灯亮了,我走出影院,发现自己的生命里多了些什么。这可能也是电影的价值。我们再看一遍《赛德克·巴莱》好吗?

  好。他说。

  你是一个持续拧巴的人,如果哪一天不拧巴了,那就不是你了。你说你没什么原则,但没原则就是你最重要的原则。我能想明白的一点是——你永远会做让人想不明白的事,就像“永远不变的是变化”一样,我所能接受的,就是不断变化着的你。对于你,我既不打算、也没想过占有,因为占有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失去。爱不是占有、不是凝望,而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看过去。没有什么是非拥有不可的啊。我可以自说自话,也可以眺望爱人,不过分憧憬爱情之美,就不必深刻品尝失去之悲。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缘分只有一次,无论这辈子我们能相处多久,只要好好珍惜共度的时光,无论爱与厌、聚与散,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对幸福的需索越来越朴实了。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事、自给自足,能有一个心仪的爱人,并让他感到快乐,都可以称之为幸福。

  有些事,没有结局是最美好的结局。那些离去前的暗自揣测、消失时的依依不舍,都为往后的生命扩展了巨大的游离空间,虽然带着无限遗憾,却也充满点滴希望。如此这般,也便够了。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原本只是为了陪我走一段路。他离我而去,让我可以独自承担生命的重量。于是,经由他带给我的一切领悟,都清洁勇敢,宛如新生。于是,我心甘情愿掉转头,各走各的路,无论结果如何,心中都不会有悔。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问。

  这不是你一直想告诉我的吗?

  嗯,是。打个比方吧,人生是一棵树,一个树干和很多树枝,每根树枝都代表人的一项爱好。我在顺着树干走的时候,可能会跑到某一根树枝上看一看,但我不会走到那根树枝的顶点,只会在某一个小分杈上停留一下,然后回去,继续往前走,再去看别的树枝,当然也不会走到顶点。我很怕陷入到某一个领域里,我不喜欢不可自拔的状态。我的父母和很多人都跟我说,这一辈子如果能在一个领域把一件事情做好,就是成功人士了。他们的意思是,希望我走向一个峰值,并把这个峰值走到头,成为最强最好的那个人,享有一生的成就。但我喜欢的生活是走走这根树枝、再走走那根,不管文艺、体育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想接触一些、看一看,对人也是一样。这种性格导致了我的生活虽然有很多内容,但却没有终点。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确实不愿意让自己泥足深陷,从而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

  白天,我在跟小梅聊天的时候,除了没有用树作比喻,我几乎表达了跟你一模一样的意思。我说,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我愿意了解一些皮毛并尝试做些什么,但不愿意做成专家,因为那会让我丧失接触其他新鲜事物的机会。当然,我还多说了一些你没说的。当我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会找这个行业里的专业人员来做,而非自己学会后亲力亲为。因为无论我学艺多精,没有实践终究是纸上谈兵,比不得经验丰富之人。所以,我喜欢找到一种捷径,并付诸行动。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当你接触一项新技能时,在学习过程中对事物产生的认知,似乎曾经出现在你涉足的其他领域当中,这种认知会让人学东西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容易。

  有,因为包括学习能力在内的诸多事,都是相通的。

  现在有很多人喜欢评判是非,说得多,做得少。虽然他们的观点也都是从媒体、别人的口中或所谓的专家等不同渠道道听途说来的,但却自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所有来龙去脉,看清楚了事物的本质。于是,他们把这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搬出来喋喋不休、津津乐道地说个不停,以显示自己高深的见解、渊博的学识,其实狗屁都不懂。因为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愿意脚踏实地进入一个领域去体验、经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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