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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流光夜雪(1)

  诗酒趁年华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宋·苏轼《望江南》

  远行归来,京城已是飞花似雪的季节。

  闺友阿娟送来两瓮明前的龙井,说是独藏的一抹江南春色,要与我品鉴共赏。兰瓷青花,打开来看,江南的山水气息,便扑面而至。一时,眼耳口鼻之间,尽是孤山的清绝云气,西湖的潋滟波光,南渡的唉乃依稀,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气色。清新、旖旎,仿佛世间的一切美好,都酝酿于此。

  阿娟是我年前相识的好友,不仅生得花容月貌,而且性情娴静,一如胡兰成笔下的桃花,静美逼人。那天,阿娟随海淀的一位大姐过来做艾灸。我们在香雾氤氲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半天下来,竟熟稔得宛如前世的姐妹。后来又相约喝过几次茶,特别是一次身染风寒,用过我亲自熬制的膳食调养后,阿娟很快康复,两人便愈发地相知相惜了。

  阿娟是标准的江南女子,不仅生得眉目端庄,温婉多情,而且观察入微,善解人意。接触久了,竟将我的秉性习气,摸揣得如此透彻。伊知我心恋江南,曾题采莲江南的曲子,又拟放舟五湖明月。故每次过来看我,总喜欢静静地陪我在屏风后小坐。清雅如深谷的幽兰芬芳,温婉似江南的新梅初绽。

  那个时候,我们或品茶,或清谈,或诗词,偶尔也聊一些养颜的古方,养生的话题。我们的话题不多,清淡素简,不蔓不枝,都是小女子满心的欢喜,亦是故交相遇的熟稔与欢欣。

  也有放纵的时候,话题会扯得很远。她也会试探着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情人,男人是不是都会变心,怎样的爱才能更持久。我或低首不语,或羞涩地转移话题。

  每当这个时候,伊总爱抚着我的长发,自顾自地继续着,最爱姐姐的这一袭长发了,乌黑顺滑,光可鉴人。若下一辈子我们还能相遇,我定要做那风流倜傥的公子,与你邂逅在江南,我要娶了你这娇美的丽人,夜夜温存……

  茶

  香叶,嫩茶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鞠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净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唐·元稹《茶》

  温杯,净具,取水,煮茶。

  在清香氤氲中,看一叶春芽,在杯盏中与净水浩然相逢,与乾坤慨然共舞。茶与水相遇相知,相濡以沫,由口至心,都是一番清简淋漓的情意,亦恰似伊与我的相知相惜。想起了古人的曲水流觞,想起了你赠我的玉倾城的信物,亦想起了古人的桂兰之谊。茶性素雅清淡,其情却沈婉隽永,让我回忆长长,历久难忘。

  斗室之内,茶香袅袅。其香轻微舒缓,宛如白马拖着白云,在天际悠然而过。我静静地坐卧着,竟不能言。心底却有一种久违的感动和喜悦,如杂花生树,月印千江,禅意而芬芳。

  茶禅一味,是达人的情怀。我是小女子一枚,不敢妄自品评推测。但每次焚香试茶,这些幽微的香茗,总会给我以无限的遐思回味。苏子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窗外的芳菲春意与杯中的殷恳暖意情景交融,将一汪浩瀚深情,写成了隽永绵长。

  我知道,好日子总是细水长流,平平淡淡;好姐妹总是默然惦念,初心不染,如花开江南,风轻云淡,绵绵不断。

  流光,是最美的凝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南唐·李璟《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在时光的罅隙里行走,有人堕落,有人新生。也有人倾一世温柔,只为与心爱的人一起相依待老。青霜染白了双鬓,细水流过了日月,在人间烟火里,书写着不朽的传奇。

  张爱玲说:“我一直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在寒冷日子里,牵起一双温暖的手,踏实向前走的感觉。”一生一世的牵手,多么温暖,从青春年少到步履蹒跚;从红颜到白发,在彼此默默注视中慢慢变老,还有什么比镌刻着岁月冷暖的这份情更珍贵呢?

  爱是一味中药,要用文火慢慢煎熬。柴米油盐,吃穿用度,虽然乏味单调,却是熬制爱情的良药。我们的一生,遇到的人其实并不多,能够相知相惜的,更是寥若星辰。当珍惜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学会宽容和仁慈。有人说,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要有这种对爱情的癖好。我知道孤独与等待,都是可耻的。我懂得你眼中饱含的深情,我想掌着日月这盏灯,把心中的爱,诵给你和清风明月听。生命的底上,终需要一些这样的温暖,明净,又极尽风情的疏狂。

  年华是一篇骈俪词赋,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句读。而最长久的幸福,是来自我们内心的真实,平淡,闲适。爱情的美好,在于我们细水长流,一粥一饭的相守。虽说人生无处不相逢,但有些转身,一转身就真的成了永远。睿智的人,常常会以博大的涵渊去受纳人世。有多少人,一生征战讨伐,风云叱咤,功成名就,最终却在爱的城墙下,抱憾而终。

  世间的风景万千,能够契入我们眼眸的,不过寥寥。今生的相逢,原是前世的约定。所谓花开有时,花落亦有时。无须留恋,也无须去计较与安排。我们不言时光迟暮,不言韶华苍老,只珍惜这相遇时温暖的情分。做个豁达的情人,不去争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用最率真的举止,去践行掩在我们内里深处的真情。在姹紫嫣红的岁月里,携手真实走过。

  佛卷里说,与有缘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还是缘。今夜,我在岁月的彼岸,孤独凭栏。我用蝇头小字,描一卷江南烟雨氤氲的画卷,写一阕相见欢的诗篇,为你相思成灾。烛影摇红,苍翠的流年,在我身边不停地变换。风吹经卷,似水流年。我信守你三生石上的诺言,折一支岁月的凝香,此生就要等你,在春暖花开的江南。

  如若可以,请许我与你共守这段静美时光。我想与你,去烟雨氤氲的江南,在风月与诗意交织的古镇,读书,写字,或者去老街寻觅古人的踪迹。我想与你去夜半钟声的客船,在咿咿呀呀的摇橹声中,静静入眠。我想与你同行一段崎岖山路,去山巅拜会隐居的道人,感受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自然与闲适。若流光是凝固的诗篇,你便是我最美的花瓣,盛放在岁月的枝端,清香益远。

  年华如诗,流光清浅。在落字的瞬间,往事的片段,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泛潮的心事,也在梦里迭起迭落。仿佛江南春来,曲觞流水,各样花朵盛开。你站在时光树下,笑意盈盈地向我走来。

  一阵风来,落花似雪。树下的你眉目如画,恍若天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清·纳兰性德《木兰词》

  阳春三月踏残阳,何处残阳不断肠。在“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的三月,我们将脚步徜徉在后海公园的边上。桃花含苞,弱柳低垂,在喧嚣的都市之中,那一处碧瓦红墙的四合院,斑驳的朱门,紧闭的门扉,依然透露出一种庄严与神秘。渌水亭畔,明珠府前,那雕梁画栋,朱栏翠瓦之间,仿佛还流转着当年的那些风流往事与情爱缠绵。

  拂开历史的云烟,就这样静静地跟随着你,徜徉在十丈软红之中,亦徜徉在长长久久的回忆之中,我的心底,总会升起莫名的欢喜。

  我们走过的那条古朴斜街,名叫烟袋斜街。你说,明清时期居住在这里的人,大都嗜好抽旱烟或水烟。后来就有机灵的伙计开起了烟袋铺,生意相当红火,再后来,整条街巷,都是一家接一家的烟袋铺。满街的烟袋啪嗒啪嗒地抽着。

  你边说边比画给我,满脸的戏谑。我仿佛看到,烟云缭绕中,那些清代的骑人斜倚在门口,手握一根长长的烟枪,怡然自得的模样。

  仿佛还有小贩的叫卖声,正此起彼伏。

  “南有琉璃厂,北有烟袋斜街。”琳琅满目的烟袋、烟丝、字画、玉器和古玩,在街巷两边一字排开,络绎不绝的游人穿梭其间。偶尔也有好奇的游客拿起水烟袋,装模作样地抽几口。在幽长的街巷,在古旧的庭院,在市喧的嘈杂中……

  你说,在烟袋斜街中段还有一座广福观,相传为明天顺三年(1459年)彭姓太监所建,馆舍精致,气势恢宏。明李东阳在《西涯杂泳·泳广福观》中说:“飞楼凌倒景,下照清澈底,时有步虚声,隋风渡湖水。”

  沿着后海再往前行,在一处绿杨荫中,隐约出一座中西合璧的园林。这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故居。当年,那个让人扼腕长叹、伤感不已的千古奇才——纳兰容若,曾让后海一带充满着传奇的灵性。

  那是一个白衣胜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也是一个俊逸潇洒、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他自小天资颖慧,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诗词,又精骑射,十七为诸生,十八举乡试,二十二岁殿试赐进士出身,后晋为一等侍卫,常伴康熙出巡,名动塞外。

  只是,情深不寿,这个出身满族名门的贵胄公子,他到世间只作了“惊鸿一瞥”,便在三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戛然而逝。“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看尽了繁华云烟,如行云流水,那颗绝尘的灵魂,终于化作了飞鸿,一去无踪。

  朱楼,雕窗,我们在明珠府的旧时光里,踌躇满怀,亦心伤不已。那些久远的气息,仿佛正从岁月的罅隙里汹涌而至。

  那年,当青梅竹马的表妹被选入宫,哀婉凄绝的纳兰,对着中庭的明月,发出悲凉无奈的叹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风摇纱窗,月照金井,再熟悉不过的庭院,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如今却不见了剪烛的玉人,赏月的倩影,和落在眉梢、闪在唇角、轻轻盈盈的笑。一双并蒂莲,转眼做了分飞燕。窗外,只剩下“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恰又“西风鸣络纬”,教人如何不泪流?

  后来,二十岁的纳兰与年方十八的卢家小姐结为伉俪。卢家小姐“生而婉,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客礼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晓镜临春”。两人伉俪情深,甚为恩爱,“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兽锦还余昨夜温”,“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诗词唱和,红袖添香,这对人间的小鸳鸯,曾明媚了明珠府一个又一个春光……

  这样如梦一般凄迷的好日子,却没能维持多久,卢氏便不幸病逝。这又一次致命的打击,让深情的纳兰悲不能已,“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需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冷月疏桐,心字成灰,可情到深处的纳兰依然无法终止对妻子的思念,他不愿,也不信自己深爱的妻子已撒手人寰。孤愤的纳兰,将无尽的思念,倾注到一首首悼亡词中。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决。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清·纳兰性德《蝶恋花》

  这首《蝶恋花》作于一个春日的夜晚。午夜梦回的纳兰,独自凭栏,对着中庭的明月,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便写下了这首悲戗哀绝的词作。如泣如诉,哀感凄绝,让人肝肠寸断。

  在望海楼的一隅,我们十指相扣,伫立默然。后来,在纳兰当年亲身植下的“明开夜合”树前,我们一边轻吟《妆台秋思》,一边遥想当年的盛况。在婆娑的枝叶之间,仿佛还能看见那当年的纳兰,正在此间盘桓低吟着“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容。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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