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希尔一家

　　琪琪在女修道院后门等车。

　　后门两边各有几棵苹果树，绿叶成荫，果实累累，树下是公共汽车的站牌和候车长椅。

　　瞥见车来，她拎起长椅上的一只竹篮，也挤到后排座来。

　　“热死了！”路易莎抱怨。

　　“要不你坐前面去？”琪琪一指副驾驶位。

　　“你去！”

　　两个女孩儿都很怵亚当，不愿坐他身边。

　　“你这篮子里是什么？”路易莎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竹篮上。

　　琪琪揭开篮子上搭的小布巾，露出满满一篮挂霜的蓝色浆果来：“皮娅嬷嬷种的蓝莓。她晓得你爱吃，一定要我摘些带回去。这还是头茬儿呢。”

　　“我爱皮娅嬷嬷！”路易莎感动得要命。

　　亚当回过头来说：“那么重的篮子，放到前面来吧。”然后伸手一拎，把竹篮拎到副驾驶位去了。

　　“谢谢爷爷。”琪琪一边道谢，一边卸下双肩背包。

　　路易莎给琪琪做介绍：“这是杰奎琳小姐，如今是我的小主人哦。”

　　“小姐好。”琪琪彬彬有礼地问候。

　　“别这么客气，大家以后是朋友啦。”杰奎琳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琪琪的容貌和路易莎有些像，棕发碧眼，留着齐耳娃娃头，穿裁缝班学徒的统一制服——本白色彼得潘圆领衬衫和纯黑A字形半裙，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皂香，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皮娅嬷嬷真好，每次都准你的假。”路易莎羡慕地对妹妹说。

　　琪琪笑了：“因为我很少请假呀。这次回家，还带了功课呢。”说着，打开背包让她看，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沓十来件白丝衬衫，“这是下月初要交工的，耽误不得。”

　　“缝纫班的生意不错嘛，连学徒都这么忙。”

　　“也不是啦。”琪琪说，“这是金雀花岛老男爵夫人定的衬衫。她老人家不喜欢绣花，所以嬷嬷才把这个简单的差事派给我。”

　　“至少你们的情况比漆厂乐观多了。”

　　琪琪也很关注漆厂：“昨天给卡尔哥打电话，听他说，又有十个年轻漆工辞职，包括杰森哥呢。”

　　“天！”路易莎吓一跳，“杰森哥也辞职了？卡尔哥一直说，年轻漆工里，数他最有灵气了。他不会离开这一行吧？”

　　“应该不会，他也许会开个人工作室。”琪琪猜测。

　　路易莎长吁一口气：“那就好，杰森要是放弃漆艺，绝对是最可怕的人才流失。”

　　琪琪又说：“人手不够，卡尔哥索性关闭了一个制作部门。现在漆厂只剩四个制作部门还在运作了。”

　　路易莎知道一些内情，叹口气说：“卡尔哥名义上是经理，其实什么都是老漆工说了算。汤姆和杰瑞动不动就倚老卖老，干涉漆厂的经营。卡尔哥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每次有年轻漆工提出改革方案，这帮老家伙就群起而攻之。久而久之，年轻漆工就灰心了，辞职的辞职，改行的改行。”

　　“你有没有留意？”琪琪说，“这两年的红黑赛会上，出彩的作品越来越稀少，都是些老气横秋的玩意儿。”

　　“可不是！”路易莎有同感，“老顽固们操控赛会评委组，把有灵气的年轻漆工都排挤走了嘛。”

　　琪琪越说越来气，臧否起人物来：“数汤姆最可恶，独断专行，简直像个老暴君。他的眼光又实在不怎么样。去年评金漆赏，他坚持要选那套乌漆组合桌椅。今年大批量生产，听卡尔哥说，连三分之一都没卖出去。”

　　“真的？”路易莎瞪大眼睛，“那可赔惨了哎。照这样下去，漆厂倒闭是迟早的事。”

　　琪琪不禁发愁起来：“不会吧？漆厂可是墨朱村的支柱企业，全村人都在那里上班。它要是倒闭了，会影响到多少人的生计呀。”又想了一下，她笃定地说，“真到那个地步的话，子爵夫人应该会想办法吧？”

　　“你凭什么认为子爵夫人会想办法？”路易莎问。

　　“墨朱村是她的产业，村民是她的子民，她不能眼看着子民饿肚子呀。”

　　“真逗！”路易莎鄙夷地笑起来，“子民饿肚子，关她什么事呀。你太高估子爵夫人的人品了。没听说吗，十几年前，北山林场地下发现玉石矿，子爵夫人觉得采玉利润更大，立刻就关闭林场，组建采玉公司。失业的林场工人在城堡门前抗议了两个月，也没见她改变主意。”

　　“听说北山那片香樟树林也被伐掉了。小时候，爸爸经常带我们去那里野餐呢。”琪琪叹了一口气。

　　路易莎愤愤地说：“采玉工人伐掉树林，懒得补种，许多山头都变得光秃秃。自从子爵夫人当家掌权，蓝眼睛玛丽岛都快被毁掉了。你与其对子爵夫人心存幻想，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到杰奎琳小姐身上。”

　　“不要啦。”杰奎琳笑着摆手，“我怕会辜负你们的厚望呢。”

　　琪琪见气氛有些凝重，也说：“我们这是杞人忧天，哪就真到那个地步了呢。不说这个了，聊点儿轻松的。”

　　汽车驶进墨朱村，村民认出车头的子爵府盾形徽章，纷纷围拢上来，隔着玻璃往里窥探，七嘴八舌地说：“这是城堡来的车子哎，难道是子爵夫人大驾光临？好久不见她老人家了。”

　　村民好奇心很强，一路围随，直到希尔家的门前。

　　杰奎琳一下车，就吸引了全体围观群众的视线。蓝眼睛玛丽岛的女孩儿大多是雪肤蓝睛，发色浅淡，或金或棕，而杰奎琳却长了一身明丽的橄榄色肌肤，黑头发、黑眼睛，显得十分异域。

　　“这是——”

　　大家诧异地面面相觑。

　　路易莎介绍：“老爵爷的孙女杰奎琳小姐。”

　　“哦！”大家肃然起敬，“就是有可能继承蓝眼睛玛丽岛的那个小女孩儿呀。”

　　一个老爷爷说：“现在这世道真奇怪，女孩儿也可以继承爵位了。”

　　“有什么好奇怪！”路易莎咄咄逼人地说，“男女平等，世界大同嘛。萨瑟兰王室都修改法律，取消男孩儿的优先继承权了。既然朱紫公主可以当女王，杰奎琳小姐为什么不能当女子爵呢？”

　　老爷爷理屈词穷，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就是随便感慨下嘛。”

　　琪琪顽皮地说：“汉弗莱爷爷胆敢质疑杰奎琳小姐的继承权，实属大逆不道。等杰奎琳小姐当上女子爵，会把你赶出蓝眼睛玛丽岛的哦。”

　　“不会吧？”汉弗莱爷爷睁大眼睛。

　　“怎么可能！”杰奎琳笑着说，“我的报复心才没那么重呢。”

　　汉弗莱爷爷如释重负，既而欢快地问：“杰奎琳小姐来墨朱村，是为了参加红黑赛会吗？”

　　“红黑赛会？”杰奎琳扬起眉毛。

　　“为庆祝仲夏节，我们村的漆厂每年都举行红黑赛会，让漆匠们拿出自己这一年最得意的作品进行竞赛，评选金漆赏，优胜者由子爵府颁发五万块奖金，还有烤肉盛宴和篝火晚会，可热闹可好玩了。小姐，你一定要来哦。”汉弗莱爷爷说完，热情发出邀请。

　　“好呀。”杰奎琳愉快地答应了。

　　希尔家住一栋二层青砖小楼，朱红间黑的铁皮屋顶，临街有个门洞。

　　穿过门洞，是一个四方的院落。正中有一棵参天古桑树，浓翠的树荫遮住了整个院落和小楼，连阳光和空气都像被染成了浅碧色。清风吹来，桑叶飒飒响，紫黑的桑葚簌簌掉下来，撒了一地。

　　路易莎捡起一颗，放入口中，连声说：“好吃！”又捡起一颗，递给杰奎琳，“小姐，你也尝尝，我家的桑葚哦。”

　　“别呀。”琪琪阻止她，“杰奎琳小姐才不吃没洗过的桑葚，人家都被你的不讲卫生吓死了呢。”

　　路易莎却自有一套歪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着，还把桑葚喂到杰奎琳嘴里去。

　　桑葚熟透之后，甘甜多汁，令人齿颊生香。

　　杰奎琳喜欢极了，也蹲下来捡着吃。

　　琪琪只矜持了一秒钟，就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路易莎的大哥卡尔看见了，觉得很无语：“不用这样吧？厨房里有的是洗干净的桑葚呢。一会儿我给你们送到房间里去。来了我们家，别的好吃好喝不一定有，桑葚还是可以管够的。”

　　杰奎琳不好意思地抹抹嘴。

　　路易莎伸出被桑葚果汁染成紫黑色的舌头让杰奎琳看，吓唬她：“你的舌头也变成这样子了。桑葚的果汁附着力很强，洗不掉。你的舌头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个颜色了，算是来墨朱村的纪念吧。”

　　“真的？”杰奎琳被她吓住了。紫黑色的舌头还是很恐怖的。

　　“当然是假的啦！”琪琪笑起来，“杰奎琳小姐，你也太好骗了吧，连这个都相信。”

　　莉妲暑期留在红缬草岛勤工俭学，8月才回家，来不及参加这次聚会。她的卧室刚好闲置，杰奎琳被安排住了进去。

　　卧室很小，只有一扇窗，挂着淡青哥窑瓷纹布窗帘。窗下有一张书桌，文具摆得很整齐。靠墙有一张双层铁床，下层是莉妲的床铺，床品与窗帘配套，上层则堆着许多画册和杂志。

　　路易莎帮忙，把这些画册和杂志搬到一侧，腾出空间来给杰奎琳放行李。莉妲的衣橱也很小，挂满了她自己的东西。

　　琪琪抱了一大捧玫瑰进来，插到书桌上的花瓶里：“菲奥娜舅妈送给杰奎琳小姐的。”

　　“麻美薰的纪念哦！”路易莎惊呼。

　　麻美薰的纪念是一种轻粉色的玫瑰，花朵很大，庄妍靓雅。

　　“卡尔哥上班去了。”琪琪一边整理花束，一边说，“他是红黑赛会筹备组的头头，好多事务等着他处理呢。他说下午会提早下班回家，给杰奎琳小姐准备洗尘宴。波比哥也发短信说，晚上回来吃饭。”

　　“艾薇姐和小露也回来吗？”路易莎问。

　　艾薇是波比的妻子，小露则是波比和艾薇的女儿，和路易莎同名。为了区分，大家平时喊她小露。波比结婚后，在鲨村定居，偶尔也回祖屋来住。楼上仍保留着他少年时的卧室。

　　“当然！”

　　路易莎开心地说：“好久不见小露，好想她哦。”

　　说话之间，楼下响起门铃声。

　　琪琪跑去应门，原来是左邻的汉弗莱爷爷送来一篮荠菜猪肉馅饼。

　　杰奎琳不禁自省起来：“刚才我是不是吓到汉弗莱爷爷了？他又送馅饼给我吃。”

　　“你多想了。”路易莎笑着说，“这是本岛的古老风俗，领主来村里，村民们都要进贡食物，以表忠心。”

　　正说着，对门的老奶奶也来进贡，送来腊肉和腊肠。

　　陆陆续续地，又有人送来新磨的咖啡粉和高档中国绿茶、青梅酿的果子酒、龙虾、海鱼和贝类、鸡鸭牛羊肉、各种新鲜菜蔬、各种干果和水果、各种糕饼和香料……

　　三个女孩儿吃过午饭，骑单车去村里钻胡同兜风。没有锁门，方便村民们继续进贡，反正小村庄里治安良好，夜不闭户。

　　回来时，厨房里的贡品已经堆成小山。

　　一个年轻的女子系着花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听到脚步声，回眸嫣然一笑。

　　“艾薇姐。”路易莎和琪琪招呼。

　　“波比说卡尔哥这几天忙，怕怠慢了贵客，叫我先过来招待杰奎琳小姐。”艾薇如是说。

　　杰奎琳窘极了：“太不好意思了。”

　　艾薇的身边停着一辆带轱辘的摇车，车里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金发细茸茸的，穿着红纱裙。看到女孩儿们进来，她欢快地挥舞小手，一下子把女孩儿们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路易莎抱起来她，炫耀地说：“这是我们家小露。”

　　小露用白嫩的小胳膊圈住她的脖子，亲亲她的脸，娇娇地唤：“姑姑！”

　　“小露！”路易莎回应。

　　“姑姑！”小露又唤。

　　“小露！”路易莎感动极了，多时不见，小露一定很想她，看来自己不是单相思。

　　正感动着，只听小露趴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姑姑，我想玩杰奎琳姑姑的手机。”

　　路易莎无语了。

　　小露说话声音很大，琪琪和杰奎琳都听见了，不禁莞尔。随着电子产品的普及，对手机游戏和电脑游戏着迷的小孩儿也越来越多了。杰奎琳进门时，手里刚好握着一部触摸屏手机。

　　“这孩子最近学会托关系了，”艾薇说，“想玩她爸爸的手机，就托我去借，想玩我的手机，就托波比和我借。”

　　“你想玩杰奎琳姑姑的手机，干吗不直接和她说，还找中介做什么呀？”路易莎奇怪地问。

　　“我怕她拒绝呀。”小露慧黠地说。

　　大家哄笑，杰奎琳只好贡献出自己的手机。

　　艾薇利用村民进贡的食物，准备出一桌丰盛的饭菜。

　　波比回家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晚，卡尔更晚。大家在餐桌边团团而坐时，夜幕已经降临。

　　波比活泼幽默，爱说爱笑。由于常年在海上作业，他身上散发着海洋的味道，并不难闻。

　　相比之下，留着一部络腮大胡子的卡尔显得沉默寡言，更像一个老实羞涩的大叔。听路易莎说，卡尔发过誓，一定要照顾弟弟妹妹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然后再考虑个人问题，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是单身，没有女朋友。

　　弟弟妹妹们感激哥哥的牺牲，都很敬爱他。

　　“怎么这么晚回来？”艾薇把一海碗的红菜汤端上桌，也入了座。

　　家宴正式开始。

　　“忽然想起一个点子，和行会同事们开了个短会。”卡尔说。

　　蓝眼睛玛丽岛是萨瑟兰王国的手工业重镇，每个村庄都有其独特的手工业产品，比如裘蝶村出产骨瓷、卡朋特庄出产木器、桑果村出产丝绸、墨朱村出产漆器。为了维护行业秩序，每种手工业都有行会，由本行业的权威人士组成。墨朱村的行会叫漆器行会。

　　卡尔如今担任漆器行会的秘书长，负责筹备即将到来的红黑赛会。

　　“什么新点子？”琪琪问。

　　“让杰奎琳小姐做红黑赛会评委组的主席。”

　　三个女孩儿和艾薇都很惊异。

　　这几年，红黑赛会的评委组成员很固定，由漆厂经理卡尔和四个老漆工担任。子爵夫人塔碧莎是评委会名誉主席，但她对红黑赛会不感兴趣，从未亲临现场。所以，评选金漆赏的大权一直掌握在评委组五个成员手里。五万奖金对于手艺人来说，是一笔巨款哦。

　　评选出的金赏漆器将作为漆厂下一年的主打产品，大批量生产。如果这种漆器销量不好，会直接影响漆厂的收入和效益。

　　“可是……”琪琪怯怯地说，“杰奎琳小姐对漆器一窍不通呀。”

　　“算是向杰奎琳小姐致敬吗？”艾薇笑问。

　　“不好不好！”杰奎琳连连摆手，“我不懂漆器工艺，更不懂得鉴赏，还是别让我露怯了。”

　　路易莎却不以为然地笑笑：“怕什么，评委组主席不是光杆司令，你还有五个手下呢。”

　　五个手下指的是卡尔和那四个老漆工。

　　琪琪忧虑地说：“老漆工们怎么想呢？他们这种手艺人好像专业人士，自恃才高，都很傲的。让一个外行人当他们的头头，他们会答应吗？”

　　卡尔腼腆地一笑：“他们答应了。”

　　“哦？”

　　路易莎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他们会答应。”

　　琪琪奇怪地看她：“不会是你出的主意吧？”

　　“就是她。”卡尔立刻供出了路易莎。

　　“为什么呀？”杰奎琳埋怨她，“让我这个外行人做评委组主席，如果在评选时做出错误选择，会招人恨，犯众怒的。”

　　“可是，如果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会赢得全村人民的尊敬与爱戴哎。”路易莎兴冲冲地争论，“红黑赛会的评委组主席历来都是由本岛的领主担任。子爵夫人不能来，你代理一下，合情合理。”

　　“可是，我对漆艺一窍不通，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呢？”杰奎琳无奈地摊手。

　　路易莎还是笑吟吟的：“开动脑筋呀。如果你当上子爵小姐，会担任很多这样的荣誉职务，面临很多类似的考验哦，不如提前实习一下吧。”说着，还不忘表功，“小姐，我为你筹划好久了。想要赢得蓝眼睛玛丽岛的继承权，你首先要赢得岛民的尊敬与爱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