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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头角峥嵘

  “老头子,杰奎琳小姐来啦!”汤姆的老妻——一位和善的胖奶奶——一边把杰奎琳往堂屋里让,一边冲他的工屋里喊。

  学者有书房,钢琴家有琴房。

  汤姆虽然只是一个漆工,很以自己的职业为豪。他把楼下一间小屋装修成工屋,作为自己在家的据点。工屋采光极好,两面墙都开着窗子,一面墙边摆着多宝格,上面陈列着他多年以来的得意之作。有灵感的时候,他也在工屋里鼓捣些小玩意儿。

  听到胖奶奶的喊声,汤姆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跳起来,愣了一下,又坐了回去,粗着嗓门喊了声:“知道啦!”

  “知道了还不出来见客。”老妻没好气地磨叨,又抱歉地和杰奎琳解释,“小姐不要见怪呀,我家老头子就是这副脾气。”

  “没关系的。”杰奎琳笑着说,“我到工屋见汤姆爷爷好了,正好参观一下他的工屋。”

  四个老漆工里,汤姆是手艺最好,脾气最乖谬的一个,其他三人惟他马首是瞻。如能赢得汤姆的尊重和好感,再摆平其他三人就容易多了。是以,杰奎琳决定从最难啃的骨头啃起。

  汤姆虽然决定“恃才傲物”一下下,但来客毕竟是子爵府的小姐,他还是不好意思太狷介,站在工屋门边迎接:“下午好,大小姐。”

  杰奎琳进门时微一鞠躬:“下午好,汤姆爷爷。未经预约就冒昧来访,不打扰你吧?”

  “打扰什么!我天天都闲得很呢。”汤姆一边说,一边打量杰奎琳。女孩儿约有一米六五,眉睫乌浓,眼睛很大,分得很开,顾盼神飞,穿着很随意,趿着木屐式凉鞋,牛仔短裤洗得发白,上面是一件吊带小花衫。言语风度让汤姆想起一个人——已经过世多年的黑爵爷。那可是个十分难缠的老无赖,当年把岛民们整得够惨。

  工屋很小,汤姆的工作台占去相当一部分空间,连张桌子也摆不下。胖奶奶把工作台一角的杂物归纳了下,摆上点心碟子和茶具,又搬过一张乌漆小凳,殷勤地让杰奎琳坐。

  杰奎琳摆摆手,踱到多宝格边,欣赏起上面的漆器来。

  漆艺是一种发源于中国的古老手工艺。匠人用金、银、陶瓷、木头制作胎骨,然后在胎骨上刷一层层的生漆,制作盘、碗、壶、盒乃至箱笼家具。最常见的漆色是墨黑和朱红,墨朱村的村名即由此得来。随着漆工艺的发展,陆续又出现了鹅黄、翠绿、葡萄紫、桃红等鲜丽颜色,以及雕漆、填漆、剔犀、描金等装饰手法。

  在塑料和橡胶出现以前,漆器以其轻巧、结实、美观的特点,曾被人们广泛使用。

  杰奎琳托着下巴,在多宝格前伫立多时。

  “大小姐觉得哪件好?”汤姆站在她身旁问,一半是考试。

  “都好。”

  “哪一件最好呢?”

  “爷爷的作品,各有各的妙处。”杰奎琳露齿而笑,黑眸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

  “有一件是我最得意的,你能把它找出来吗?”汤姆又出一道考题。

  杰奎琳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多宝格上的几十件盘、碗、壶、盒间跳跃,最终落在一只剔彩壶上。

  所谓剔彩,就是在胎骨上刷多种颜色的漆,每种漆都刷够一定的厚度,形成洋葱皮一样的漆层。匠人雕刻时,需要哪种颜色,就把这层颜色剥露出来。比如这只壶,壶壁雕着凤穿牡丹图案。乌紫的底子,明黄的凤凰,桃红的牡丹,翠绿的牡丹叶,白色的祥云,加起来一共是五种漆色,看上去斑斓生辉,美丽至极。

  “这一件?”杰奎琳指着它,询问地看汤姆,语气中透出不自信。

  汤姆在心中冷笑。

  他是一个优秀的漆工,做了一辈子漆器,被全村人奉为权威。漆艺对他而言,是生命之火、希望之光。红黑赛会历史悠久,是墨朱村一年一度的盛事,全村漆工一较高下的擂台。居然让一个对漆艺一窍不通的黄毛小丫头担任评委组主席,指点江山,品评英雄,就因为她是子爵府的小姐?

  简直是乱弹琴!

  她知道何为优,何为劣,何为美,何为丑吗?

  汤姆打心眼里瞧不起卡尔溜须拍马,百计千方讨好子爵府的做法。昨天的短会上,他一听卡尔的提议,就拍案而起,表示强烈反对。可是卡尔不知中了什么邪,坚持这个荒谬的决定。

  汤姆的怒气往上涌,忽见杰瑞朝他挤眼睛,示意他不要出声。

  然后,杰瑞耸耸肩:“卡尔,你是头头啦,拍板做决定就好了,我们都没有意见的。”

  另外两个老漆工也附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回家的路上,汤姆把气撒在杰瑞身上:“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杰瑞耗子似的脸上浮起一个狡猾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说:“老哥,你误会了,我那是计策。”

  “计策?”

  杰瑞附到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笑嘻嘻地问:“怎么样?”

  汤姆连连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钦佩:“怪不得人家都喊你老滑头,果然鬼点子多,就照你说的办。”

  当杰奎琳选那只剔彩壶时,汤姆一点儿不感到意外,心想:果然是个外行,既没知识,又没品位,看到那只壶花里胡哨,就以为它是最好的。既然你这么浅薄,我们捉弄你一下,也不算过分啦。

  “不是吗,爷爷?”杰奎琳问。

  汤姆倨傲地一笑,说:“那是四十年前,我学徒期满,当上正式漆工后,做的第一批漆器中的一件。当时特别得意,就保留了一件做纪念,现在一看真是俗不可耐呢。没想到你倒喜欢它。”

  “哦!”杰奎琳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觉得它五彩缤纷。”

  “越花哨就越好吗?”

  “我不懂得漆艺,所以才来向你讨教。”杰奎琳诚恳地说。

  “漆艺是门学问,我做了四十年漆器,都不敢说自己掌握了,你和我讨教半个钟头,就能搞明白吗?”

  杰奎琳笑着摇头:“不敢,我可没那么自信。红黑赛会明天就要拉开帷幕,我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一想到金漆赏评选,我就头疼呢。万一看错了作品,选错了人,大家都要怪我了。”

  “是得留神。”汤姆不阴不阳地说,“出洋相还是小事,金漆赏选择不当,很容易得罪人呢。”

  “所以我想,还是你们评选金漆赏吧,你们是权威嘛。”

  “别呀。”汤姆坚决推辞,“你是评委组主席,大主意还得你拿,我们顶多提供一下参考意见。”

  “那样也可以的。”杰奎琳果断顺杆儿爬,一脸严肃地保证,“我会很重视你们的参考意见的。”

  路易莎推门而入。木门有些涩,转轴处发出“吱呀“声响。她警惕地看铁床的方向,没有动静,轻舒一口气。

  看来杰奎琳小姐睡得很熟呀。

  路易莎蹑手蹑脚走到书桌边。桌上摆了许多关于漆艺的专业书,椅子上也是。一旁的落地灯还开着,映着明亮的晨光,灯光显得苍白黯淡。路易莎把珠宝匣搁在桌上,关掉灯,转头看杰奎琳。

  这位可敬的小姐和衣睡在床上,呼吸匀净清浅,胸口扣着一本皮面精装的《漆厂历年销售记录》,看来睡前一秒还在学习。

  路易莎的手刚一碰书,她就睁开了眼睛。路易莎赶紧缩回手:“抱歉,吓着你了吧?”

  杰奎琳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把那本书放到床边的椅子上:“没有,刚才我就感觉屋里有人影晃,可是太困了,懒得睁开眼睛看。”又问,“几点了?我是不是起晚了?”

  “才六点。你几点睡的?”

  “好像是两点多吧。”杰奎琳趿着拖鞋站起来,直打晃。

  “小姐,你太用功了。”

  杰奎琳斜她一眼:“都是被你逼的。”

  “辛苦必有回报。”路易莎笑嘻嘻地说,从铁床上层搬下行李箱来,给她挑当日要穿的衣服,嘴上催促她,“快去洗漱,浴室没人。”

  希尔家的小房子设施简陋,楼上只有一间浴室。

  杰奎琳推浴室的门,推不动,似乎有人在里面反锁了,再推一下,只听琪琪在里面说:“劳烦等一下,我拉肚子。”

  “那我去楼下浴室。”杰奎琳说着要走。

  门忽然开了,琪琪捂着肚子跑出来:“原来是杰奎琳小姐呀,早说嘛,我去楼下好了。”

  “我去吧,你不是拉肚子吗?”杰奎琳谦让。

  “还能坚持住。”琪琪愁眉苦脸而又大无畏地说,像只小兔子蹿向楼梯口,消失不见。

  杰奎琳洗漱回来,在路易莎的服侍下,换上一件简·奥斯汀女主风格的牛奶色帝国线冰纹丝裙。

  “怎么样,很伊丽莎白·贝奈特吧?”路易莎自诩挑衣服的眼光一流。

  “可惜我的头发太短,不够古典。”杰奎琳摸摸自己的齐肩短发,表示遗憾。她遵照路易莎的指示,已经在蓄长发,可是头发不理解她的急切心情,依然以正常的速度生长。

  “我帮你盘一个古典的髻啦。”路易莎说。

  “这么短的头发也可以盘髻?”

  路易莎叹了一口气:“小姐,自从当上你的贴身女仆,我就开始研究短发了,经过无数挑灯熬油的夜晚,终于钻研出一种适合短发的发髻,今天咱们就试一试吧。”

  “你也很用功嘛,路易莎。”杰奎琳赞叹。

  “这不算什么,”路易莎翘着鼻子说,“慢慢你会发现,我还有很多优点呢。有我做贴身女仆,是你的福气。”

  “我现在就发现了。”杰奎琳说。

  路易莎不急着展示手艺,指着桌上的首饰匣,问:“你对这个不感兴趣?”

  “这是什么?”杰奎琳拿起首饰匣端详。

  “子爵夫人得知你要担任红黑赛会的评委会主席,为表支持,把优胜者奖金由五万元提高到十万元,还派男仆送来家传珠宝给你佩戴。”

  “什么珠宝?”

  “不知道呢。”路易莎摇头,又双手合十祈祷,“上帝保佑,我希望是一顶王冠。”

  打开一看,居然真是一顶王冠。

  杰奎琳简直惊呆了。

  太璀璨了!

  一顶真正的女式王冠。赤金打造的郁金香花形底座,镶嵌着十颗洁白的大珍珠和无数小珍珠。王冠之下,衬着一块绣花披纱,边缘处也缀着珍珠,从丝绸和珍珠的颜色判断,这块披纱是王冠的原配。

  “啊哦!”路易莎的表情比杰奎琳淡定,“我最近真是心想事成。这顶王冠的式样和我设计的发髻很搭,真是天助我也!”

  梳头的当儿,琪琪敲门进来:“卡尔哥说,早饭不在家里吃,漆厂摆了自助料理。当然,你们实在肚饿的话,厨房有牛奶和许多冷食。”

  “你的肚子闹完了?”杰奎琳问。

  琪琪很舒服地叹口气:“每次闹完肚子,都神清气爽。”注意到桌上的王冠,她吃惊地捂住嘴,“哦,天哪!”问杰奎琳,“我可以摸一下吗?”得到准许后,她拿起王冠把玩了一下,又问,“我可以戴一下吗?”

  答案依然是肯定的。

  琪琪戴上王冠,在镜子里照呀照:“说老实话,作为接受过民主共和教育的新时代少女,我不觉得贵族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旧时代的老古董,早就该被淘汰了,可是戴上这顶王冠,我又觉得当个贵族也不错嘛,还挺羡慕杰奎琳小姐的。”

  杰奎琳笑着说:“虚荣心人人有,我就是为这顶王冠来的蓝眼睛玛丽岛。可是,如果我解决不了路易莎给我摆的这道难题,那我也和你一样,只是暂时戴着它过过瘾罢了。”

  蓝眼睛玛丽岛纬度偏高,夏天短暂而珍贵,所以有庆祝仲夏节的传统。

  红黑赛会的会场设在漆厂后院的草地上,古橡树林的旁边,一张张乌漆小几呈漩涡状排列,每张小几上摆着一件参赛的漆器,组成一个小小的漆器银河。早餐料理台摆在橡树林里,品种蛮丰富。赛会尚未开始,村民们攒三聚五,在树下小憩,聊天吃东西。

  杰奎琳往料理台边走,琪琪抢在头里:“我来我来!小姐想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不敢当哦。”

  琪琪兴致勃勃地说:“没关系的,我也体验一下当女仆的感觉,服侍一下领主小姐。”

  “我来告诉你吧,”路易莎说,“四杯卡布奇诺、两只青苹果、两碟圣女果、两只羊角包、四只五分钟蛋,别忘记拿黄油和盐哦。”

  “小姐,你胃口蛮好的嘛。”琪琪敬佩地看杰奎琳。

  路易莎笑着说:“杰奎琳小姐才不是大胃王,这当中也包括我的早餐。你反正都是跑腿一次,也服侍一下我嘛。”

  “讨厌!”琪琪虽然这样说,还是乖乖地跑去拿早餐了。

  杰奎琳和路易莎找到一只大树桩,铺上纸手帕,算是临时饭桌。旁边的汉弗莱爷爷见杰奎琳穿的是白裙,把自己的小板凳进贡给她。

  琪琪去了不多时,端回满满一只大餐盘。一个瘦高的少年跟在后面,帮她端着咖啡。

  “啊,杰森哥。”路易莎认出他,顿时微笑起来,把他介绍给杰奎琳认识,“这可是墨朱村最有灵气的漆工哦。”

  杰森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肤色洁白,下巴尖尖的,是个俊秀的单眼皮男生,目光澄澈,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淡灰半袖衬衫和白布裤,举止和言语都很文静。

  “以后会在岛上定居吗?”他问杰奎琳。

  “如果我能继承蓝眼睛玛丽岛。”

  “但愿如此。”杰森说,“这个岛长期被老年人统治,暮气沉沉,令人窒息,我们早就在盼望一个年轻有朝气的新领主,带来一些改变。”

  “杰奎琳小姐会实现你的愿望的。”路易莎说。

  “也会实现你的愿望。”杰森笑着说。他和路易莎从小就认识,知道路易莎的理想。

  路易莎的理想是做子爵府的女管家。

  不要以为管家就是仆人头儿哦。

  在莫扎特子爵府,男女管家不仅负责庄园和城堡的日常运营,还要协助领主管理蓝眼睛玛丽岛上的村庄产业,是领主的心腹和左右手。可以说,如果领主是国王,男女管家就是左丞相和右丞相。

  “一定的。”路易莎的眼睛亮晶晶的,“让我们全力支持杰奎琳小姐竞争子爵之位吧!”

  琪琪不由得翻白眼:“路易莎,你真容易激动,以后我可以喊你励志姐了。”又问杰森,“杰森哥,你离开漆厂之后,有什么打算呢?要成立自己的漆艺工作室吗?”

  杰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成立个人工作室需要许多资金,我一时筹不到足够的钱。”

  “那怎么办呢?”

  “也许我会离开蓝眼睛玛丽岛,到外面闯荡。”杰森说。

  “背井离乡?”琪琪可不赞成他这个想法,“这里是我们的家呀,全世界找不到比蓝眼睛玛丽岛更好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

  路易莎笑起来:“傻子,杰森哥就是说说,他才舍不得离开蓝眼睛玛丽岛呢,你少杞人忧天啦。”

  “他的工作总要有着落呀。”

  “这次红黑赛会,你有作品参赛吗?”路易莎问杰森。

  “有个小件。”杰森答。

  “我看到了。”琪琪说,“挺漂亮的一对乌漆螺钿手镯,论工艺绝对无敌,可惜太小了。”螺钿是一种漆艺装饰手法。匠人将经过磨制的螺蚌壳镶嵌在漆器表面,利用螺蚌天然的颜色和花纹,拼成各种图案。

  杰森淡淡地一笑:“就是凑个热闹,充充数啦,我获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这幅手镯的图案还是你们家莉妲设计的呢。”

  “不会吧,莉妲远在红缬草岛,你们怎么合作呢?”

  “有电脑呀,她画好设计图后,从网络上传给我,很方便的。”

  “太好了!”琪琪高兴地拍手,“不如等莉妲毕业了,你们合伙开一间工作室吧,她负责设计,你负责制作。”

  四个人正聊得热闹,忽见卡尔急匆匆走来:“杰奎琳小姐。”

  杰奎琳赶紧站起身:“时间到了吗?”

  “是的。”卡尔问,“你准备好了?发言稿呢?”

  杰奎琳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笺纸,笑吟吟地在他面前一晃:“这里呢,绞尽脑汁才写出来的哦。”

  卡尔也难得地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主席小姐致开幕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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