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俗尘花劫

　　【异地烟花】

　　我是异地烟花。其实以前我有个比较暧昧的名字，可是后来我发现太多人热衷于一夜情，就是那种公平的交易，只要没有孩子，一切都被默许。喧嚣城市里有神情麻木的人们有局促的不知所措，于是选择用迷离盲目的情欲来填补空虚的灵魂。我在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下换掉了那个我很喜欢的名字。它出自一首被人遗忘的古诗。

　　我在网上贴完《祭奠烟花》后发现聊天室有人在和我说话，还是一个很悲剧的名字，废墟残垣。

　　有些爱就像烟火，一旦灿烂之后就了无痕迹。

　　这个道理我在前世就明白了。

　　可是我有点贪心，想抓住点过程。却发现掌心只有缺漏。时光在背后碎成一地冰凉。

　　人可以把握的东西太少。我们都忘了要活在上帝的光圈下面。

　　世界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楚来路去向。

　　真相不一定让人欣慰。

　　后来遗墨问我怎么知道他戴眼镜。我说我还知道你高度近视，否则不会有上面的对话。西方的哲人说只要抓住事情的关键就能控制全局。遗墨说我是他遇到的最聪明的女子。我说我得到了苏格拉底的真传。

　　聊天室是一个足够让寂寞潦倒的人大肆煽情的地方，所以我常被人唾弃为自命清高不懂情调。可是我真的不可以接受如此泛滥的骚扰，每个人都要对自己释放的感情负责，人不是畜生。欺骗是要有代价和后果的，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幸好我和遗墨都不是会迷失在网络里的人，纯粹属于萍水相逢而志同道合。遗墨说小烟你是一块可以随时激起千层浪的陨石，言辞太过犀利，让人招架不住。

　　我见到遗墨时想起了小时候一起玩过的男孩。有些人的出现可以瞬间冲击时间的沙漏，记忆就会泉涌而出。遗墨很温和，很干净。像那时候的天空一样澄澈得没有任何杂质。天空有分明的小颗行星，在我的指间穿行而过。那个来自西藏的女人告诉我，盛夏的夜里，用无数颗星丈量天地和神灵，用一颗星揣测自己和生命。在这片刻之间，你不但跋涉到了无极，也量清了一步之遥的咫尺距离。我转身笑对遗墨，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繁星兀自遥观人间悲喜。远处栀子花兀自飘香。一切不关风与月。

　　和遗墨坐在一起。我的心里很淡，就像天堂鸟，温润的颜色下馥郁芬芳，茶香萦绕不绝。我问遗墨，有没有一种感情，像深远夜空的星群一样凛冽，像风里花香一样缠绕不舍。眼神肯定的遗墨告诉我，小烟，我们可以拥有这样的感情。它的名字不仅是爱情。那是遗忘在三生石上的约定。世界再大都要有一方净土存在。

　　我忽然觉得对面的遗墨是个很让我内心欢喜的人，尽管他时常会迷惘不知所措。我喜欢三生石的说法，于是我很自私地把遗墨留在甜腻的咖啡屋，一个人梦回前世。遗墨说我发呆的时候手指很风尘，像秦淮河边夜船上手扬琵琶浅吟低唱的女子。我说我真的相信曾几何时自己是一个心高气傲的烟花女子。只是今生没有人肯好好看我绽放。

　　后来遗墨送我一个银坊的戒指。细碎坚韧的桃花印刻在纯银的戒面上，开得落寞而骄傲。我把它戴在最漂亮的小指上，轻轻划破空气的妆容。然后我对遗墨笑，像一朵价格昂贵的烟花蓦然盛放。

　　时光逝去无声，像落入滚烫沙漠的水，不留痕迹。

　　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可是我足够善良。这也是遗墨说的。我发现他是一个没被发掘的天才哲人。他说他喜欢的是柏拉图。遗墨对我很好很好，好像天生就亏欠我什么。事实上我们并无任何纠葛。我可以把痛苦描绘得沁入骨髓，却没有能力去赞扬美好，我的手指并不快乐。后来遗墨看到我的字，他说只有心里有秘密的人才会写出那么缠绕彷徨的线条。因为这一句话，我从另一个角度喜欢上遗墨。我是一个把喜欢和爱分得很清楚的人，文字如同感情一样需要界限。

　　我是喜欢被拥抱的，那是一种温暖的慰藉。我的性格中有着天生的残缺。我时常会感到一种深重的恐惧袭来。时间飞快，大把大把飞走。我于是觉得困顿不安，像风里落魄的落叶一样掷地有声。生活总有难免的残酷和混乱，虚伪的表层下是难以言说的凄苦。我在恐慌中需要拥抱，骨子里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还是喜欢偎在遗墨的怀里，就那样没有任何名分地偎着。我说遗墨我们一起走到天荒地老吧。在所有人误解的眼光里我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偎着。遗墨说他听到蝴蝶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粉嫩的花香。

　　我的一生都处于一种告别的状态。有时候人是倔不过时间的。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要好的人。都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无踪。最后我在沉默里学会不去期许和要求。在代价与交换中匍匐着长大，像寄生在墙角的紫藤蜿蜒易断。很多流去的我抓不住的哀愁没有人有责任和我分担。真正的伤痛不可言说，慰藉的言语如同许诺般轻易消散。后来我向遗墨解释我为什么从来不和他说再见，因为我无法许下任何誓言。即使只是一句再见。

　　遇到遗墨之前我的生活黑白颠倒。那些致命的过往让我长成了一株不会开花的木棉。男人女人的纠结像一种孱弱的丝，捆绑在我鲜活的心脏之上，随时都有看不见的伤痕出现。那是耻辱的隐疾，不可磨灭。

　　诉说亦是一种耻辱。我把遗墨的手围在我妖娆的指间。我听到繁花悠游如丝地盛放，发出诡异的轻响，美得不可抑制。他的指尖轻轻抚摸我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它在微弱地叹息。很久没有人可以把手搭在我心上，久到我忘记了天涯海角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心和指尖息息相连，我闭上眼沉堕在遗墨温和的怀里。我开始无耻地诉说，像重新再活一遍，永生不死般的恐慌，比一无所有更可怕。

　　小烟很美丽，站在人群里会濯濯发光。那是灵魂散发出来的幽深气息，远在时空之外不可把握。她是兀自暗伤的鸢尾，在污浊的城市空气中暗香浮动。这样危险的美感，注定她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地过世俗生活的女子。

　　小烟跳舞很好看。她能把瘦骨伶仃的身体扭动得无限妖娆。清寒的锁骨和蝴蝶骨有一种将要飞坠的清艳。冗长的头发倾泻在深邃的暗夜，划过完美的弧线。她是这样适合舞动的女子。

　　她的身体像一首清淡迷离的宋词，优柔婉转，是陶吧里最完美的作品。她爱过的人都不知道身边女子曾经深深地热爱着肢体摇晃出来的幻觉。九霄云外的空洞干净。小烟一直喜欢爱尔兰音乐和古典音乐，那是从俗尘蒸发出来的灵魂的声音。如同这个女子一般，悠悠淡淡地划清了天上人间的界限。后来小烟遇见清和，她的身体就渐渐远离了那些音乐。她不再跳舞。

　　外婆说很多事情在劫难逃。这是祖先留下的箴言。小烟还是一个纯真如花的女子，有漆黑的直发和素面朝天的灿烂笑容。她穿着白色的棉布碎花裙遇到了脸色苍白单薄沉郁的清和，那个潦倒的年轻画家。背着他的画架到处流浪。他说，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残废的年代，落魄的城市。我们多么悲哀。清和从来不相信世界可以光明而美好。他说我生来的使命就是感受世间阴晦。一个彻底绝望无人问津的画家，英俊而无奈。

　　其实清和也曾经是一个肆意挥霍金钱，幸福得无法无天的孩子。只是后来家族败落。父亲无法承受穷困的冲击，从公司的顶楼决然跳下。他把一个男人所要背负的责任全部抛洒在耳边呼啸的大风里，连同自己的肉体一起灰飞烟灭。清和看到自己的父亲最后像一个笨重的麻袋一样被抬走，愕然得不知道要害怕和哭泣。母亲面对无知的清和不知所措，终于惊叫着结束了自己清醒的时光。

　　小烟。清和说生是永无止境的飘零。《圣经》说人生空虚，凡事皆空虚。死亡是永垂不朽的恩赐。

　　小烟看到自己的眼泪开出舒展的花，带着天生的伤痕。如同鸢尾兀自深意又郁郁寡欢。然后她说，清和。云南有一种小蝴蝶，她们在春暖花开时从遥远的地方飞过大海，来到蝴蝶泉边繁育后代。那些并不很美丽的褐色蝴蝶最终成全了身名远播的万蝶共舞。传说中蝴蝶是飞不过沧海的，所以，既然迁飞粉蝶可以飞越沧海，清和你也可以看到生之繁华。

　　清和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纯净的女子，仰望长空哭不出声。

　　遗墨。那是一段不悔的时光。少不更事的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紧紧牵手就什么都不怕。就算世界末日，也可以一起盲着去摸索幸福的轮廓。我们怀抱悲楚，怀抱纯净愿望。

　　小烟跟着清和去了云南。那个滋生温暖酝酿爱情的地方。她依旧穿着棉布白裙，光脚穿着外婆做的绣花鞋。鲜艳的蔷薇镶嵌在黑色缎子鞋面上，走过的路边都开出了大片大片翻涌而来的紫色野花。这种花细小繁琐，不事张扬，没有清淡或者浓郁的香味，只是成片地生长在温润的泥土上，风过处是浪潮汹涌的壮观景象。那是幼年时常见的苜蓿花。清和背着画架提着画箱牵着小烟的手去了云南。时光无比迅速地消失在身后。他们告诉自己不要随着年华的流失烟消云散，于是不由自主地向前奋力奔跑。希望和时间同归于尽。

　　他们站在洱海之滨，仰望长空，玉镜高悬；俯视洱海，地涌银涛。水光接天，万顷茫然。一个明晃晃的月亮在海中随浪飘摇。洱海月，沧山雪，削绝纷乱尘缘。清和说小烟我要为你永远留住这些亘古千年的容颜。清和庄严地亲吻小烟柔软冰凉的嘴唇。小烟站在洱海湖边，夜风吹起她清瘦的笑容，那时的她还没有学会如何让自己笑得妩媚缠绵。她在杂乱的长发中看着流浪的清和飞速而认真地挥动画笔。她忘记了要跳舞。她只是站立在寂寥的天地间轻轻地笑。

　　我无耻地对遗墨笑。温柔婉转。混合了各种花开时的惊艳。遗墨摊开我的掌心，清晰的纹路像初生的婴儿。连同那三根诡异的细线都在欺骗，我说遗墨我很无地自容。他把一朵开得含蓄的栀子别在我的栗色长发上。遗墨是虔诚的基督徒，他说上帝造人时其实很简单，是人自己把自己弄复杂了。小烟你还是这样新鲜温润的女子，上帝说你无罪。我的长发乖顺地散落在遗墨优美的颈项之间。遗墨说上帝保佑。美丽的小烟可以被原谅。

　　小烟看到了那种需要蜕变才会美丽的生物。大群斑斓的蝴蝶停落在她的白裙上，那是一种泛滥的美丽。娇小的公主蝶，高贵的红缘凤蝶，幽雅的金裳凤蝶，还有绮丽的梁祝蝶。她们拥有最缠绕的名字，是传说中的灵物。她们亦落在她的绣花鞋上不愿飞离。那里有无法察觉的隐约玄机，像时光流转般不可触及。清和桀骜的脸上有兴奋的表情出现，他把稍纵即逝的美定格成颜色清艳的画面。这个沉默的女子给了他生的光亮。他说小烟你给了我平和淡然的希望。

　　清和有濯濯闪耀的绘画天分。自小受到极其优越的教育，骨子里有一种古典的尊贵。他的笔下是姿态诡异的鲜花极度绽放，你都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后来那些花之间留有一个空间。

　　是纯白长裙漆黑长发的小烟。

　　清和送给小烟一个圆润清透的翡翠镯子。这种具有灵性的天然饰物总让小烟心有敬畏。她说人总是要有所顾忌的，只有这样才会知道控制自己的欲念。太多人正是因为贪婪才会在一条永无归途的霓路上迷失方向。人真的是要经过很多之后才会真的明白始终停留在身边被困顿住的道理。清和说小烟你究竟还有多少思想是我无法明了的。

　　小烟忽然害怕。人一旦开始质疑，就不免会有探测的欲望。这样不好。想要掌控对方的思想就势必会伤害到感情。她站在时间的水中央，不知如何去印证跟着清和走过的那些日子。忽然发现自己是站在一片找不到来路去向的荒漠之中，像一只骄傲无助的丹顶鹤，前后都是无路可走。惟一可以让她感到真实的就是清和还在。可是就连清和也开始抱有疑惑。

　　清和会调酒，诡异华艳的色彩是一种烈性的诱惑。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那是可以麻痹人的神志的，像蛊一样让人暂时忘却尘世烦乱。清和用蜡烛将酒点燃，然后把它递给小烟。他知道这个女子容易被美蒙蔽双眼。深邃的暗夜中只剩一杯酒的光亮。冰蓝的液体中有万千繁星在闪烁，澄澈的酒杯上酒精静默燃烧。她凑上自己的嘴唇，浓烈的液体很快穿过她的喉咙，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身体，开始灼烧她的心。寂寞滋生的狂乱让她面若桃花。她真的开始醉生梦死。

　　小烟的身体在清和的指间打开，像深夜里痛楚绽放的纯白昙花。异乡的棉布床单上盛开了一朵暮春的桃花，那是永远无法被带回故里的时光。铺天盖地的恐慌和惊乱成全了小烟的成长。她的手指因纠结而泛白，月光倾泻在她光洁的皮肤上，童贞叫嚣着弃她而去。小烟无声的眼泪滚落在清和身上，渗透在他皮肤的纹理之间，发出青涩的呻吟。爱的缺失让清和觉得愧疚，小烟是如此空灵的女子，仿佛是只能用来远远观望。一旦真正拥有，才发现他根本抵达不了她的灵魂。就算疼痛，她亦只是沉默地接受。清和觉得自己很是无耻。

　　遗墨，我想清和就是那时才决定离开我。他希望我可以顺从地永远跟在他身后，像一颗不会发光的星球。可是我的骄傲坚硬让他挫败。人的性格里都有不可更改的卑劣，像撒旦一样挥之不去。只是清和再不会看到如今的小烟。我们都不够耐心等待爱情生根发芽。更或许我们都不是彼此的对手，无法势均力敌地走下去。遗墨说，人的棱角总会在不断受伤后被磨平，一切都会消失。世间并无新事。

　　清和在小烟的纯水中放了一颗安眠药。清和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留余地地放弃了她。清和的小事像大漠楼兰般不可琢磨。只有小烟像一朵开败的栀子独自停留在异乡的客栈里面。她连清和离去的确切时间都不得而知，或者清和是否是在她的额头轻轻吻过后才离开。小烟在云南的阳光中找寻不到她的爱人。醉生梦死还残留在杯沿之上，依旧是那样瑰丽的色彩。做驼铃的老人说，这个世界存留离散都不由我们。从前风闻，如今目见。小烟茫然地望着遥远的上帝的故乡，忽然明白自己做错了一场梦。清和留下了那张洱海边的画。清灵的洱海月映耀着裙裾飘摇黑发纷飞的小烟。她的嘴唇温润光泽闪烁，是亲吻留下的残晕。周围开满了沉寂的栀子。翠绿幽深的叶子坠落在她的裙摆上，像一只倦怠的墨蝶。小烟闻着画面散发的油彩味道，相信清和消失了。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这是我和清和没有情节的遇见结束。没有荡气回肠和撕心裂肺。一切都已经注定。只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劫数。清和要流浪，我要继续前世残留下来的劫数。关于栀子。关于桃花。关于烟花和清和。开始消散。

　　遗墨你知道吗。我曾经真正拥有一大片的桃林。那是我的外婆为我种下的。我母亲生我时天地处于一种沉寂的状态。所有人都在进行一个白昼的交替。我生在暧昧的子夜，是沧桑和单纯的结合处。那是将近暮春的时候，桃花开得极度灿烂，接近靡丽。桃林里有我的秋千，那是永生不能忘记的璀璨岁月。一直到现在，我生命的底色仍旧是那片浓重的粉红。

　　遗墨，我经常觉得前世我一定是忘记了要喝梦婆汤。所以在我信誓旦旦地走过奈何桥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带上我的灵魂。她或许停留在了前世，又或者更远。清朝。宋朝。流转了几百个年代，我在不断的轮回中找寻不到。我是倚在天涯眼神坚定笑容迷离的女子。因为失去了灵魂而流离失所。

　　遗墨说我有无法逃脱的花劫。在这个繁琐的俗尘里，注定要纠结缠绕。我于是又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清和再不会为我画下何处的沧海桑田，蓝田日暖。可是伤花始终在时间的缝隙里怒放。

　　夕颜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她说自己是一朵残废的郁金香，徒有香艳的容颜却又畸恋着同性。夕颜是一个高贵富足的女人，有庞大的家族和自己的公司。小烟第二次见到她时就收到了陶玉梅的旗袍。质量上乘的昂贵丝绸。大器华贵的牡丹傲然盛放，细碎锦簇的樱花散落在不易察觉的细处，盘扣繁复而精致。她说你天生是要穿旗袍的女子，拥有细媚淡然的笑容，也只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你。

　　小烟是在酒吧认识夕颜的。

　　那里有让她激越的暧昧因素四处流窜，桌上的手指蠢蠢欲动。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苏青说我们在世上谋生又谋爱。可是小烟看见欲望在年轻魅惑的容颜之间升腾。一个穿和服的温婉女人在片刻间变成跳艳舞的浪荡女人。那和小烟的舞蹈是不同的，不需要含蓄，可以极尽诱惑和放肆。台下的男人有沉溺的笑容。有人将啤酒抹在舞女裸露的腰间。四处是让人作呕的味道。张爱玲有她的先见之明。人生是一席华丽的袍，底下爬满了虱。

　　流动不了的空气。小烟起身跌跌撞撞地去洗手间。她还不知道夕颜不喜欢男人，她只是想和一个人说话。她上了夕颜的车。别克凯悦。很适合女人。夕颜说，如果你喜欢，它就是你的。

　　夕颜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她有无懈可击的自信和决绝。奢侈已经是一种喜好。她说，金钱就是堂而皇之用来挥霍和炫耀的。男人最骄傲的事，就是从女人身上掏走大把大把的青春和爱。最后女人成了一个个臃肿而空洞的劣质陶器。只要岁月稍微轻敲，便可以碎得一败涂地。多么悲哀。

　　夕颜用素净的指甲轻轻划过小烟脸上的碎发。宝贝。我们千万不可以变得那么邋遢憔悴。就算死，也要很漂亮。她带着她。开车经过两个城市。去看一场稀罕的烟火表演。

　　你比烟花寂寞。旧时异地独自华丽。没有人可以见到你高贵的灵魂。因为她留在了呼啸而过的前世的大风里。夕颜轻轻拥抱小烟。她是一个懂得如何表达欲望的人，只是一个拥抱或手指的触碰就胜过亲吻。

　　烟火就像女人一样。有高贵华丽，有庸俗艳气。有时人很悲哀，不能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于是任由自身惰性泛滥，只是敷衍地对待人或者事。麻木像一种疾病开始蔓延。所以夕颜没有错。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式。谁都没有资格蔑视谁。任何人的灵魂都会有空洞的时候。

　　这个世间有很多东西因为稀少所以弥足珍贵。夕颜说。美丽要不遗余力地浪费。于是她们观看最昂贵的烟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道，在人群的上空凝结。那的确是小烟见过最华美的烟花。轰然鸣响之后它在云霄深处决然绽放，她的整个视线都充盈着幽蓝垂坠的漫天花朵。那一刻她发现其实烟火对于天空的恋恋不舍就如同人对生的贪恋一样，它冗长的线条缓慢下滑，如流星闪过时在暗夜深处刻下惟一一次生命的痕迹。那是一种高贵的飞翔，是她一直梦想的样子。

　　她们用一个黄昏的时间观看了那一场盛大的烟花，宛若看一场华丽的人生，只是结局惨淡不留痕迹。那一刻的美丽是无法言说的，她们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已经温暖的夜空，看不断地上演不断地谢幕轮回交替。一直到最后一个礼炮放完时，人群开始疏散。小烟感到手心冰凉手指僵硬。在炎热未退的夏末秋初。热闹人群里没有人懂得烟花的寂寞，独在高处观望世间落寞，然后一句话都不留又独自慢慢变成冷灰。小烟踏过柔软的烟灰，忍不住泪流满面。

　　遗墨。我在那一刻竟然想到了清和。不知道那么多的拥挤人群里会不会有他。遗墨我并不是忘记不了他，只是清和真的会喜欢这些美丽的灵魂。

　　回去的路上夕颜送给小烟一款叶露芝的香水，叫Mingshu（莲花）。她说，这个适合你。它会直达你的灵魂最深处。

　　遗墨。那是我至今一直沿用的香水。其实我对香水过敏，少女时曾因为打翻一瓶香水而生病。可是莲花纯朴自然的味道让我记得自己是一个生长在花香不断的江南的女子。那种淡然的幽香让我想起了那时长满青苔的回廊，雨后潮湿的空气，弥漫着淡淡的睡莲、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多么动人心魄。

　　遗墨习惯了听我倾诉，渐渐沉默。他说小烟。是怎样的机缘让你要成为一个这样的女子。遗墨紧紧地抱住我，我在他的身上似乎嗅到了莲花的香。

　　小烟并不排斥夕颜。在她看来她们只是游走在人性边缘的寂寞女子。时常互相拥抱。夕颜说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是自私的，缺憾的。只有女人之间的温情才让她感到安全。有些女人美丽的身体下是贪婪不甘的欲望，永无止境。让我感到可耻。小烟，你是一个没有强烈物欲的女子。可是我却愿意对你好。我不会伤害你，你也可以随时离开。

　　遗墨。夕颜真的是孤独。孤独得那么奢侈。她的快乐和失落是隔着玻璃尊的香气，她的痛苦和徘徊是前世的因缘。我知道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断接受她昂贵的礼物和拥抱。我无能为力。

　　夕颜送各种清淡的香水和华艳的旗袍给小烟。于是小烟成了一个张爱玲笔下凛冽倔强却有冷艳笑容的女子。那些穿白棉布裙的岁月已被慢慢尘封。披在肩上的是亚麻的素色披肩，参差的流苏无辜地招摇在香艳的风里。只是小烟依旧穿着绣花鞋，细瘦的小腿像百合光洁的花茎。她挽着夕颜的手臂出席各种华丽的宴会，夕颜始终带她在身边，却不让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小烟在尴尬的眼神中局促地跟随着夕颜。她们之间有无可言说的温暖情分。夕颜觉得男人只会给予她们伤害，只有彻底的拒绝才可以保护。她不知道其实男人一直是小烟生命中缺失的一部分，她无从判断他们的好坏。就如同当年会义无返顾地跟着清和去遥远的云南，甚至在那里结束自己的少女时光。有很多事真的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遗墨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跟着夕颜。我也是一个贪慕繁华的女子吗。

　　小烟，你只是舍不得夕颜那么寂寥。你觉得这样做她会快乐。你如此善良。

　　小烟又开始落泪。没有人知道夕颜的过往。其实她以前并不讨厌男人。可是她有严重的精神洁癖。后来一次醉酒后被侮辱。从此她就觉得男人是肮脏的。夕颜是一个有分明轮廓的女人，那是一种坚硬的美丽。于是有低俗的人以为占有她的身体就可以征服她。那个男人最后输得倾家荡产，夕颜可以轻易地置他于死地。可是她说，一个男人一无所有地活着比死了更可以折磨他的心志。夕颜这样说的时候小烟想到了清和的父亲。原来男人是一种没有韧性的动物，他们接受不了自己惨败的事实。于是只有逃避。

　　夕颜抽苏烟。那是小烟最喜欢的味道。这种生性优雅的烟简约而高贵。烟盒上那一抹随意的婉转，却如同一个说着吴侬软语的女子温婉的转身。留下无限深意。夕颜有很重的烟瘾，她抽烟的姿势非常漂亮，有男人的利索和女人的妩媚。在烟雾缭绕之间，小烟看到夕颜眼里的哀伤。那一种深渊般不可触及的哀伤。小烟终于明白，只要是女人，总会有脆弱的那一刻，就算她再坚强。眼神永远出卖一个人的心事。夕颜喜欢用食指点烟灰，一段时光被烧毁后在她的指间无声落地，有一种唯美的倾向。

　　她们经常去一个酒吧。盛世佳人，这个乱世中荡漾人心的名字。她们长的都不像斯佳丽，却是风格迥异的美丽。小烟喝红酒，夕颜喝清酒。小烟每去一个酒吧就会顺便问一下侍应，有没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后来她在这里得到了消息。很久以前有个沉默不语的男孩曾经在这里调酒。一种是醉生梦死。一种是地久天长。因为他的酒，酒吧曾经辉煌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不辞而别。于是再也没有人会调这样的酒。

　　一直到现在，小烟都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清和给她喝的是醉生梦死而不是地久天长。她穿着令人惊艳的旗袍喝温润的红酒，却再也感受不到当时的灼烈。夕颜心照不宣地看着身边看似柔弱的女子，她的灵魂已经消失了。

　　夕颜很喜欢小烟的手指，她说那是生来就用来缠绵的。纤细骨感的轮廓，指尖朝着未知的方向无限蔓延。手腕上有一个从不离身的翡翠镯子。夕颜从来不问是谁送的。喜欢不可以占有，所以她们的关系可以那么融洽。感情也是要有规则的，都是独立的女人，知道怎样的方式可以让彼此都没有负担。

　　遗墨，或许我和夕颜之间的感情不具备畸恋的特质，似乎只是一种很好的感情。可是，我们都曾经依赖着对方。我们无法放开另一个人然后独自生活。可能因为彼此的灵魂磨合得太好，胜过了异性之间的感情。我们的拥抱没有占有的色彩。我以为或许我们会这样走一生。遗墨，我的想法很荒唐吧。

　　遗墨带我去教堂祈祷。我怀抱对夕颜的怀念去那个圣洁的地方祷告。神父用舒缓的英语念圣经。事无巨细，皆不可毁弃。爱是恒久忍耐，要有恩慈。爱是永不停息，永无止境。我想起以前曾经想过要在教堂里举行自己的婚礼，然后听神父庄重地说，无论生老病死，疾病困苦，都要不离不弃，相亲相爱。我睁开眼看着遗墨。遗墨，我嫁给你好吗。

　　夕颜喜欢看《花样年华》，夕颜把碟子放进机器，在30年代的古旧音乐里。她说，小烟，我们可以相亲相爱。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夕颜开始亲吻小烟的手指，用一种膜拜的姿势。

　　小烟忽然就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八面临风的位置上。四周有肃杀的大风吹过来。

　　遗墨。我在想。如果那时我没有任何的犹豫，或许夕颜还是那么骄傲地生活在这个俗尘之间。或许我和她的纠结会一直一直地延续下去。可是我真的是无法看透她的灵魂。她是一个像杜拉斯一样锐利的女人。我无能为力。遗墨在教堂里将无声恸哭的我抱住。上帝在不远的地方垂下他高贵的头。

　　夕颜喜欢送花。各种颜色瑰丽品种稀罕的花。她的骨子里有奢侈的本性。后来她知道小烟只是喜欢平凡的花，于是将那些开得正艳的花束扔掉，去新鲜的花圃自己剪喷香的鲜花。小烟的房间里从来不缺鲜花，栀子还未开败时她便送来了百合。只是有一次，等到鸢尾的水分全部被抽干，还没有新鲜的花束送来。后来夕颜冒着滂沱大雨送来了潮湿的马蹄莲。小烟看着满怀的洁白花朵，紧紧地拥抱住眼前的女子。

　　遗墨。我是一个如此眷恋着花朵的女子。有时候我想自己是不可以被宽恕的。我在竭尽全力地做一件损人利己的事。看那些纯白新鲜的花朵凋零，就好像看一个女子红颜殆尽。可我还是在反复地看着花开花落，自己却察觉不到亦是在老去。

　　夕颜是出车祸死的。那一刻小烟手腕上的翡翠突然碎裂。这个爱着她的女人就这样消失在她的世界。了无声息。小烟终于明白。只有消失才可以永恒不断。在无尽时空里，她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

　　遗墨。那时候我多么悲痛。几乎忘记了要落泪。原来人在一种绝境里会忘记了要喜怒哀乐。

　　夕颜是为了要送花给小烟。是纯白无叶的大朵昙花。开得很足，像泡在水里的伤口白得突兀。夕颜开车一向很快，又因为是子夜，所以更加肆无忌惮。看到盛放的昙花并不容易，于是希望可以尽快地让小烟看到。她的车撞上了转弯处的大型货车。

　　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夕颜有无尽的爱和恩赐，她是《圣经》中最善良的神灵。可是世俗的人根本无法抵达她潮湿的灵魂，那是一片充满月光的圣洁之地，却终究消失在时间的缝隙之间。

　　小烟在医院看到夕颜时，医生已经宣布她的死亡报告。空洞的房间里只有小烟一个人，她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那个女人。她曾经说过，永远都不可以变得邋遢憔悴。就算死亡，也要很美丽。可是现在，夕颜如同一朵开败的茶花，在花季过去之前消失在暗夜里。她不再美丽。

　　那朵稀罕的昙花已经迅速地开过。时间果然具有很强的杀伤力。周围一片惨白，没有生的希望。窗外是永无休止的大雨，滂沱而下。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小烟伸手触摸夕颜，这个已在异度空间的女子，冰冷僵硬。再也不会有犀利的眼神，不会轻轻用素净的指甲划过小烟的脸，宝贝，我们要相亲相爱。她再也看不到自己喜欢的女子穿着绮丽的旗袍浅吟低唱。她消失了。小烟伏在夕颜的床边无声地恸哭。

　　万籁俱寂。整个医院庞大，寂静并且落寞。小烟终于明白醉生梦死的感觉，一切都只是注定的劫数。小烟想到了《荆棘鸟》。那只西方神话中的鸟，它没有脚，生下来就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一辈子只着陆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夕颜如同一只倦鸟，停歇在时空之外。

　　遗墨说，小烟，我可以娶你。但是你要快乐起来。那些靡丽的花劫只是俗尘中的过往，你可以记得，但不要沉溺。真的。遗墨牵起我的手，这是一双与清和，夕颜都不一样的手。平和的温度，隐隐的脉搏，掌中的皮肤都是那么真实。我们站在教堂前面。遗墨说，小烟，我们现在活在上帝的光圈下。

　　身边的人乐此不疲地更换，如同追逐一场场奢华的演出。可是我们无法主宰的东西永远存在，并且永垂不朽。我将情义埋葬在广漠的时间中，所有的爱恨离苦都是因爱而生。上帝说众生博爱，于是人们纠结缠绕。风清月朗已成过往。世间万象如同厚重的尘埃，终于落定在无风的阳光之下。静默灵动的花开花落中隐藏了生命的真相。馥郁丰盛的花香如同那些放弃我的时光，诡异得不可握捉。蝴蝶知道，我的灵魂在遥远的时空之外，无法安定。前世的风雨一直蔓延到现在，淹没了所有真相。

　　繁华隆重的世间，我已蜕变成一个无所需求的淡薄女子。站在时间的海洋里，观望来路去向。心存眷恋。我丢失了彼时的容颜。被遗墨牵在手里的女子已是一个内心空洞的俗尘凡人。

　　看到遗墨眼中的长发女子。不是清和画中局促微笑的清瘦女子，不再拥有青翠纯白的栀子花束。不是夕颜恋恋不舍的烟花女子，不会听着《花样年华》的音乐慢慢舞动。踩在阳光充沛的空气中，我只是遗墨身边无地自容的栗发女子。有含蓄的笑，戴着缀刻桃花的尾戒，手腕清瘦而空旷，时而会听到内心原野上肃杀的大风呼啸而过。

　　我们曾经一起拥抱，亲吻，欢笑。然后离开。这是大地上的事。站在沿途繁花的岸上，遥望对岸渐行渐远的岁月。遏制不住地流下泪来。一江春水向东流。

　　遗墨像一个玛雅文明中的守护者，只是静默地牵着我的手。如同夕颜一样不想占有，因为知道就算是我自己，也无法看清劫数的真相。繁花不败，俗尘不衰。我似乎拥有永无止境的劫数，在漫长清冷的世间风尘中游离。

　　我和遗墨回故乡祭奠父亲。时间迅速地覆盖了一切，深邃而不可探测。大片的桃林依旧繁盛，因为有了良好的照看而更加苍翠。桃花已开过，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甜蜜的香缠绕在父亲的墓前，一片幽绿坚韧的蒲草长得丰盛繁茂。

　　遗墨依旧是不知所措的眼神，像单纯的白坯。他把开得灿烂的雏菊放在父亲的墓前，那种辛辣浓厚的瑟缩香味迅速地和蒲草的凛冽清香混合在一起，那是生命的味道。我伸手抚摩墓碑，冰凉的触觉清晰得让我感觉到生的伤悲。生是可以轻易结束的过程。墓碑上深刻的字迹已被慢慢磨平，生命力旺盛的原始植物渐渐覆盖在上面。还可以看到父亲的名字，角落是我的名字。这个给了我无限缺失的男人或许早在我的时空之外，那是我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只是心是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如同那时静默站在夕颜的墓碑之前，深深地感觉到她的手指掸落烟灰时的寂寞。

　　我说，父亲，我来看你了。这是遗墨，我们很好。烧给父亲的纸钱忽然扑头盖脸地朝着我吹过来。细碎的粉末沾染在我的发梢眼角，宛若父亲无法诉说的千言万语。周围是寂静的秋光，有落叶轻轻旋落在苍翠的田地里。我知道此刻他们都离我很近。内心忽然欢喜明朗。牵着遗墨的手指。我在迷惘的细碎秋阳中看到流浪的清和，他转身时大片斑斓的蝴蝶纷飞泛滥。

　　他说，小烟。迁飞粉蝶飞过了沧海，我看到了生之繁华。我看到繁华烟花中的夕颜，她说小烟。你才是我的骄傲。她的手指在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消失无踪。

　　人生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幻觉。繁花在俗尘中盛放有声。我在缠绕不绝的花香之间看到我的灵魂在归途上亦步亦趋。

　　作者简介

　　异地烟花，原名臧明艳。在流离失所的岁月中隐忍着长大，时常恍惚不知所措。12岁把自己交给文字，觉得即使世界末日也可以干净纯白地闭上眼睛。喜欢沧桑寂寥的文字，那是淹没在幸福背后的人间真相。喜欢逆天而行却始终困顿在伤痛的梦魇中。习惯用风尘的手指怀念旧时华丽苍白的文化，终于在时间的缝隙里和文字一同怒放，如同伤花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