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35章 礼拜三与尼罗河

  【异地烟花】

  我看见艺术史老师戴着蓝围巾的时候,莫名地感到欣慰。

  她很年轻。刚刚告别大学就来教我们艺术史了。我期待着她带给我很多故事。她每次来上课都会带来一大堆幻灯片。幻灯片上尽是一些原始人留下来的涂鸦,大多是画在石壁上的奇形怪状的图形。我很同情祖先,觉得他们弱智。弱智的艺术品通常是没人要欣赏的。于是整堂课像市场一样嘈杂。我也很同情现在的人。人类再发展几千年,当我们成为原始人时,也会有人这样说我们的。

  为了看幻灯片上那些古人的涂鸦,教室的灯总是关得一盏不剩,还拉上了黑色的窗帘。面对这样的天时地利。我们虽然知道要尊敬老师。但不珍惜聊天机会是对时间的不敬。我们认为时间比老师伟大,于是就先尊敬时间了。

  况且蓝围巾脾气很好。不对我们发火。可惜只有原始人才知道她需要安静。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日复一日,眼看两个月时光逝去了,我还没看清蓝围巾的脸。她总是等一切准备就绪才走进教室。而下课的时候我们总是飞奔出去的。

  某一堂课上我睡着了。醒来之时,蓝围巾说:人类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总是与河流有着不解之缘。她说到河流了!我家卧室里有很多地方的河流的照片,大多是书上剪下来的。

  我常常梦见自己沿着河岸走,没有目的,只是喜欢那种行走的感觉,阳光照在身上,一切恬淡无比。我的灵魂迫不及待地想去拜访那些河流。也许是我活得太空虚了,灵魂在寻找一处精神家园。

  投影仪上有两张图,一张是静静流淌的尼罗河。另一张是高耸的胡夫金字塔。

  那些矗立千年杰作,使我立刻想到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个地理学家。可他把自己的时光全交给埃及历史了。他的书房挂满了法老面具的仿制品,还有各色埃及地图,还有数不尽的与埃及有关的书。那些书静静地躺在爷爷的书房里。可爷爷已经不在了。我知道爷爷很想把他一生无法做完的研究交付给我。可是我却一直委婉地避开他的那些乏味的论述。爷爷临走之前的一星期还拿了本他翻译的埃及文章给我看。爷爷的喜悦流露在他浑浊的眼睛里。我不懂那样的快乐:我看到的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对生活小事的叙述,和他以前给我看的一样枯燥。

  爷爷走后我一直很内疚。

  爷爷是孤独的。他的形象就像广袤的大地上矗立的金字塔。固执地坚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

  一个被遗忘了的老人,那种孤独是我们无法揣测的。爷爷一定很舍不得走。那个褐色的国度还在向他召唤着。

  那堂课上蓝围巾让我们看了一段记录片。影片里穿着白色大马褂的老头们打开那些埋藏千年的棺木。唤醒了沉睡、遗失多年的历史。

  阴森森的背景音乐和影片描述的那个古老的秘密一样。触动了我们在平淡生活中失去激情的心。

  所有的人都被吸引了。教室前所未有地安静。

  我也是第一次听清老师的声音。她说:哇——好静呀。她的声音很清新。像雨过天晴的天空。

  记录片我很认真地从头看到尾。的确是很伟大的发现。我爷爷也许不知道这段历史之谜已经揭开了。

  下课的时候我没像以前那样发挥我的跑步特长。我想知道这个谜是什么时候揭开的。

  我站到老师跟前,她后退了几步把灯打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落在她的脸上,她很美,很干净,像去年冬天的雪。她戴着蓝色的围巾,我在心里立刻把她比喻成一根树枝。而我自己则是只漂泊多年的小鸟。

  我的树枝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收拾她的讲义。她说,是刚发现的。有什么问题吗?我想对他说我的爷爷,但她看手表的动作使我放弃了这个打算。

  在回寝室的路上,爷爷的身影在我的脑子里频频闪过。

  微微地心痛。我想他会很乐意地把这个发现当作最珍贵的新闻而藏在记忆里的,如果他还在的话。

  记录片里那种诡异氛围一直笼罩着我。回到寝室我看着天花板灭着的日光灯发呆。胡思乱想着,蓝围巾。树枝。小鸟。安卡·珊娜曼。爷爷。图坦卡门。艾。木月。突然想起来我们班有个女生身上附着那个女主人公的气息,淡雅,清晰。于是我问寝室的那三个始终处于游戏状态的老兄,你们说,今天下午那个安卡·珊娜曼和我们班木月会不会很像。回应我的是十几年来一直失眠的微房,他说那个安卡——三浪漫?我说就是那个埃及皇后。他像个很正经的思考者那样低着头开始想,看样子他思考到深处了,他推了推眼镜,猛地摇两下头,最后说,哪个皇后啊?我说下午记录片里那个!他说什么记录片?我说你上课的时候不是坐我身边吗?他说是啊,和这有什么关系?这小子肯定上课又睡着了,真想把他从五楼丢下去。另外两个是子高和耳日。子高是个魔术师,耳日和微房一样,除了是个胖子外,就没有其他头衔了。但耳日睡眠很好,勉强可以称之为睡猪。每个夜晚他躺下两分钟后会准时响起呼噜声。

  现在我们寝室对他的呼噜声有了很大的依赖性,都在担心将来娶到的老婆要是不会打呼噜的话,会被我们休了。耳日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睡着的时候会不停地放屁,我也因此诗性常发,不自禁的就想起那句古诗: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清溟浩汤不见底。此外,另一个仁兄魔术师子高会一手无与伦比的魔术。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纸牌把我们耍得像他的猴子一样。但他的生活像他的魔术那样,很多东西我们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不,应该说都是假的。每天他们三个在寝室断电之前都在低头苦干,能让他们开口的只有游戏。

  那天我对我的发现很感兴趣。我真想要个人和我一起说说话。

  是的,安卡·珊娜曼很像我礼拜三的同桌木月。她们有一样的眼神和长长的黑发。

  爷爷知道我吗?那些我们不懂他的日子,他却没有可以想念的人。

  我想念他。

  木月只有礼拜三的时候才会坐在我旁边。礼拜三的英语课老师会搬个投影仪来,得放在教室正中间。所以中间两组就分道扬镳,她就这样来到我身旁了。她第一次和我同桌的时候带来了许多糖果,我的大学生活第一次被滋润了。许多英语课上我总会把身子往后倾斜,避开她的余光偷看她的背影。可是总是被她发现。她会猛地转过头来,狡黠地用食指指着我说:哼,偷看!于是我经常脸红。我始终不懂她怎么知道我在偷偷看她。我已经很小心了。我选的那个角度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还有明亮眼睛的侧面。那段时间我觉得世界就剩这点风景了。于是总忍不住要看。木月没有生气。因为一直是我在帮她修理她那张长短腿的桌子的,她的桌子会晃来晃去,我找了些废纸张垫上就好了。我是在她来之前垫好的。有几次让她给撞见了。那以后她带的糖果就换了一种。原来的是一角钱的奶糖,后来是五角的棒棒糖。我通常是在回寝室的路上吃的。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迈着大大的脚步走。棒棒糖一直甜到脚底下去。

  我开始迷恋礼拜三。

  英语课成了我最喜欢的课。但我常常忘了带书。和木月一起用英语书的时候,她的手按着左边那一页,我按右边的。她的手很漂亮。细长的手指,皮肤白皙得像透明的阳光。我不堪入目的手常常有颜料或者铅笔灰之类的东西沾着。所以我翻开右边的最上面那一页把我的手盖住。这时木月便很得意地笑着。有时候我忘了盖住自己的手她就很得意地对我咳嗽。

  我常常想找个比喻句来形容她。不能再用树枝那一句。以前我形容同学时最常用的比喻句是:跟猪一样。现在随着时代的发展,我已经不再用了。后来我翻了许多诗人的书,想借用一句,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上完那节有关埃及艺术史的课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终于想到,木月就像尼罗河一样。宁静,平和,充满灵气。埃及就是尼罗河畔的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国度。为什么我从没喜欢过呢?幻灯片上的图画一一在我的脑子里回放。红褐色的土地。晴朗的天空。热带的阳光那么灿烂地照着这个古老的民族。男人们一身古铜一样的肤色,女人们的皮肤很白。是透明的阳光的样子。高耸的金字塔,埃及的祖先给整个世界留下了很多有趣的谜。

  他们让人捉摸不透。这些尼罗河的子孙们在想些什么?

  我想知道。

  夜深如海的时候,耳日的呼噜声像潮起潮落,直接打断了我的思考。

  第二天早晨去教室的路上,和我一样自行车落入贼人之手的子高和我一起走。我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一直是天差地别的。所以我们的话很不投机。我们惟一的共同点是都很喜欢爬上那堵工地上的高墙冒险。我们的出发点不同,我是觉得站在墙上看朝阳的感觉很温暖。而他总是说你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得到。不知道为什么子高一直把我当作他的假想敌。他常常说的话是:我一定要比你先出名。我从没说过我想出名之类的话,他这样说似乎很看重我。正是这种假想敌的身份在维持我们的关系。我们没有语言或者武力上的冲突。但我们就是很难相处。像是两个世界上的人。

  那堵墙很长。墙的尽头有许多橄榄树。这些树让我想起三毛——一个永远在路上的女子。她在撒哈拉沙漠生活过。就在埃及的旁边。那同样是一片热烈的土地。

  我会记住这些不停漂泊的人的名字。

  我走到墙的尽头常常在想,我未来的生活会是哪个样子。我想像三毛那样流浪。她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为了梦中的河流。想起这一天时我总会展开双手,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轻轻说,我要流浪。

  子高也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流浪,他听我说完就接着说他想去美国。他要带走一个人。一起去那里看那些繁华的都市。我从来不问他要带走谁。因为我觉得肯爱他的女孩都是很笨的,谁会爱一个很不真诚的人呢?而他很希望我问他要带走谁,以便他能很自豪地说出他爱的那个人的名字。我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那天的朝阳很红。这样的红色很迷人。和埃及是一个颜色的。热烈而温暖。

  礼拜天回到家,我坐在爷爷的书房里。整整一天。我抚摩着那些法老面具。翻阅那些散发着时间的味道的书。看那些爷爷圈圈点点的地图。那张埃及详细地图上有个红色的圈圈。那个地方叫卢克索。我站在它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个红圈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双眼。我有些困了。想睁开眼却没力气。

  过了许久,我突然清醒过来。我觉得精力旺盛了很多。可是我觉得我在做梦。因为我看到那个红色的圈圈在发光。我的左手不自禁地抬起来。食指渐渐靠近那个红圈子。我想拉回来可是我做不到。我想,等梦醒了就没事了,就放下心。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这样子做梦呢?是不是我该像爷爷那样开始把自己融入那个神秘的国度?

  我的造化到来了吗?

  还是最近几天我想得太多了?

  我很平静。等着自己醒过来。我的食指已经靠在地图上了。突然我觉得像按在泥巴上似的,我的手指陷了进去。接着是其他手指,然后是我的手掌,然后是我的整个手。我觉得自己很冷静,没发出任何声音,汗滴却从我的脸颊淌下。我像陷进一滩沼泽,地图吞没我的手了。我拼命歪着头,不让自己的头陷进去。可是我抵抗不了那股力量。我掉进去了。我掉进去之后就醒了过来。可我环顾四周却没认出周围哪样东西是我家的。那儿是空旷的大房间,洁白的丝绸窗帘很耀眼。我不知道照在我脸上的光是丝绸发出来的还是太阳发出来的。

  我想仔细辨认的时候有人走到我跟前。他蓄着胡子。古铜般的肤色。洁白的头巾。他拿着镜子放在我跟前。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很白,像女孩子。我不大认得出来。

  只有我的眼睛我认得。我的眼睛像一片宁静的湖,很久以前我就这样对自己说过。从这个比喻句诞生那天开始,我就敢自信地盯着别人看了。所以尽管我认不出自己的脸可是我认得出我的眼睛。

  此时的我不再急着想醒过来了。我想看看这个好看的男子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带着我穿过林立着巨大石柱的过道,来到一个华丽的宫殿。

  我跟着他跪在地上。他对着台阶上方的人说:我的女王,臣为您带来了。您看他洁白的脸,他明亮的眼睛。是个聪明的仆人,一定能伺候好您的。

  我抬头看看那个叫女王的人。她用白色的头巾绕在自己头上。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似乎见过她。她很漂亮,很年轻。她身边的男孩让那个带我来的男子退下。她向我招手,我向她走去,同时我回头看着那个倒退着走的人。我还看到了这个宫殿的墙上有许多我见过多次的壁画。简练的线条,简洁的造型。我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了。我走到女王面前,她好奇地看着我。微笑着。她的笑容很甜美,我没有姐姐,可我感觉她笑起来的样子和我姐姐很像。

  她身边的人大概是国王。他长得一点都不威严。目光很忧郁,像个痛苦的诗人。我同样喜欢他和他那样的眼神。我想他也喜欢去河里摸鱼吧。可他的目光却使我觉得他是个不喜欢摸鱼的小孩。

  他皱着眉头,想得很远。

  是他在主宰着整个国家。

  他用和蔼的语调告诉我她是女王,是他姐姐,是我的主人。

  她在对我笑。我看着她。静静的。

  那个夜里,满世界大概都是银色的,月光拥进我的房间。我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回想起我的过去。我只能想起我是曾在河边不停地走着。我并不着急。我微笑着想:我的过去会不会在这些月色里,这月色和那湾玉带般的河流是一个颜色的。爬上窗台看见银色的世界,世界宁静得像我姐姐的微笑。我想我要开始在这里,在这宁静的微笑里生活。我的过去远远没有这么好吧也许。

  当另一天的阳光从我的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我已睁着眼睛等好久了。

  那个夜里我没有闭过眼一下。我的整个世界里飘着姐姐的笑声。她的笑能流淌,使我深深地浸染着。无法自拔。可我想她并不知道我是个这样喜欢她的人。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整个美丽的夜晚她都依偎在我的国王身边。

  今天国王请来的一个雕刻师。我提着王后的裙脚。来到一个摆满雕像的房间。雕刻师要开始工作了。他们坐在窗户下,安静地交谈着,国王在讲起一些法老的名字。用他深沉的调子和充满智慧的见解谈论那些法老。女王不住地点头。时而发出爽朗的笑。这是个叛逆的国王。

  他不断地说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让他怨倦。

  我在为那些刻好的雕像拭去灰尘。光华的雕像,我的手久久地停留在那里。我的女王。我的不曾有过的姐姐。她在这里躲着外面的喧嚣。这里是他们的避风港。他们爱得太深了。不想让时光带走任何一点美好的回忆。这些优美的雕像记录了一段又一段的时光。不再会流逝。

  我自己一直在流逝。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有一天我会重新想起吗?许多个夜晚我的梦里总是有微风吹过水面时闪烁的光。好耀眼。好遥远。我会醒过来。然后就这样坐着等第一束照进我房间的阳光。那第一束找到我的阳光是我的好朋友。只有它知道我多么期待白天的到来。

  国王是个忙碌的人。女王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看他在那些画师面前指指点点。国王喜欢女王笑的样子。我想是这样的。每当女王笑的时候他的视线就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那些壁画都以国王的意愿全改了。这是他们惟一的乐趣。可是有个人常常来阻止。他是女王的爷爷。他一脸的惶恐不安。他总是一脸不安。他常常觉得世界末日要来了。他是个可笑的老头。他不知道,这位充满激情的年轻人是无法阻挡的。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度着安详的日子。没有故事。没有血泪。

  直至有一天女王生了个女儿。

  那天开始,国王走路总是急冲冲的。他洋溢在脸上的幸福无可比拟。过不了半个月。他决定离开这个他住了十八年的宫殿。那时我在给女王端水。他突然冲了进来。他说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我们去一个闻得到泥土味道的地方。女王迷惑地看着他。可是很快她就微笑了。她说好。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了。

  我们的国王要搬家了。

  这是个奇特的日子。来得很突然。怎么说走就走呢?那些他们喜欢的壁画怎么办?那么多他们的雕像搬得完吗?可是来不及想这些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我也开始忙碌。我在林立着巨大的石柱子的过道里来回穿梭时,总能看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他在两根石柱子中间一动不动地站着,直至隐没在夜色中。我知道他叫艾,国王的大臣,王后的爷爷。艾在那里整整站了一天。

  第二天,血色的朝日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我正提着女王的金靴子要送到马车上。石柱子背后有个伛偻的身子朝过道移动着脚步。他穿着黑色的长袍,苍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犹如凌乱的稻草。正是昨天的艾。他一脸的疲倦。正用他细小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我止住脚步,他的视线在我的脸和王后的靴子上徘徊。

  我向他鞠躬。

  他仍在沉思。

  我不知所措。

  你站了一天一夜了吗?我最后问道。

  他没有回答。从我手中拿走王后的靴子。我没有反抗,他是王后的爷爷,他想看看靴子而已,他拿着靴子,用手轻轻地抚摩。他的手上有许多此起彼伏的山,那是时光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他老了,他很老了。我想起王后的手,洁白得像透明的阳光。那时我觉得时间真是个可恶的小偷。我不禁同情起这个已被洗劫一空的老人。此时他的细小的眼里盛满眼泪。

  他拉起我的手要我跟他走。他软弱的手没有任何力量。那种苍老的感觉似乎传递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我跟在他后面。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可我不忍拒绝这样一个老人。

  他带我到法老的陵墓前。那些高大的金字塔立刻使我们显得渺小异常。他拉着我的手,另外一只手拿着王后的靴子。

  我感到他有话想说了。他突然掉下泪来。我亲眼看着那两滴泪淌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他看着陵墓的顶端。说:我爱我的这片王国。我爱这片土地。我爱这里的一切。神圣的法老。可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伟大的历史就要毁在那个无知的少年手里了。整个王国的人民都在暗暗唾骂啊。可是。神圣的法老——老人朝我看来。他继续说,我看见你们的灵魂伏在这个年幼的人身上了。整个国家只有他的眼神如此镇定。是你们在默认这一切罪孽吗?

  他跪在我身前。无比虔诚地看着我。我好怕。我从未见过这样悲伤的人。我终于忍不住也流下泪来。这个老人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我的爷爷。我没有爷爷可是我觉得他的样子像极了我的爷爷。我伸出手去擦他的眼泪。

  是我的叛逆的国王使他流泪了。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非得流泪。我的国王八岁就坐在那个冰冷的王位上。他没有快乐。既然叛逆能带来快乐。为什么不行呢。我想起那些陈列在房间里的雕像。我想这一切都是国王向永劫不复的过去发出的回音。这是多么伟大的举止。当王后的手也留下时光的痕迹的时候,当那些欢笑凝固在时光之海的时候,当生命宣告结束的时候,国王的这些举止能换回多少温暖啊。

  我想对老人说。可我始终没有开口。他用他的方式爱着这个国家。就如国王用他的方式爱着他的妻子。谁都没错。

  老人的身子往后靠,靠在巨大的石头上。他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他需要休息。我脱下我的衣服盖在他身上。拿起王后的靴子转身回去了。宫殿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我跟着国王和王后,离开的那一刻他们站在那些色彩艳丽的壁画前。国王在墙脚拣起一只败坏的画笔,然后对王后说:我们走吧。

  我们上了马车。我仍然不知道去的地方是哪里。我不担心。我知道那会是个好地方。国王一定找了个好的地方。

  我们在红褐色的土地上奔波了一整天。一直走到一座巨大的断崖前。有人来告诉国王我们前进不了了。他回答说就是这里。

  我把王后从车上扶下来。她很开心。她说:泥土的味道。

  我也深深地呼吸。是啊。泥土的味道。

  断崖已经被人凿过了。有装扮一新的洞穴。那些十分粗糙的台阶表明没太多的时间整理这个新天地,国王就忍不住搬来住了。

  我站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的时候,我看到了犹如玉带一般的河流了。它也许就是尼罗河。我的灵魂这样告诉我。我很开心。可我一动不动。我是个没有舞蹈的人。我静静地在那里站着。我张大眼睛,想把这一切令我整个灵魂颤抖的一幕印在我的瞳孔里。我的河流,我把你忘了许久了。那段时光里,我想不起你的形象。我只能想起你的内涵。现在我觉得你是如此完整地摆在我眼前。怎能不叫我想紧紧地拥抱你呢。

  我想紧紧地拥抱你。

  这里的时光继续流逝。

  我开始用一根铁棒在岩石上记录许多细节。我找到我的方式了。我这样来反抗我的流年。我相信那些在岩石上的故事一定会有人来唤醒它,也许是一千年后。我为这漫长的等待而感到快乐。

  大臣艾,爷爷艾,会常常来。最近他变得更不安了。他来去匆匆。很少来找我。有一天他在路上碰见我,对我笑了。艾对我笑了。我无法相信。

  那个晚上我没有入睡。我们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我是第一次在这里等太阳升起。艾的笑开始让我感到不安。我觉得世界要颠倒了。

  世界要颠倒了。我的河流会被倒掉吗?倒入苍茫的宇宙。我将不再可以看到那些微风过后的河面了。那些闪烁在我梦里的光芒会就此熄灭吗?

  我还未等到第一束阳光的时候,噩耗传出。国王驾崩。

  我年轻的国王驾崩了。

  我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滚烫滚烫的泪。

  我的姐姐伏在他的身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说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我在。

  我在你身边。她没有听见。她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的不曾有过的姐姐。比我小的姐姐。她不听我的话。

  我说木月。木月。你是我的王后吗?你怎么融化了。你看你在融化。怎么会这样呢。木月你看见我的眼泪了吗。你看看。我哭了。木月。你的手。像阳光一样的手啊。我要牵着你的手去拜访我们的河流。木月。你怎么变成水了……

  我醒了。我在爷爷的沙发上。醒了过来。好长的一个梦。可是那真是梦吗?

  第二天我带了许多爷爷的书来到寝室。今天只有耳日在。子高和微房不在了。耳日说他们去照相了。子高要办去美国的护照。微房陪他去了。我问他子高真的要去找布什了吗?耳日说是,过两个月走。

  我想,两个月后没有人会陪我去爬墙了。

  突然觉得有点不舍。这点不舍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

  那天晚上他们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回来。熄灯后我和耳日躺在自己的床上,用夸张的假设猜想他们没回来的原因。耳日说他们可能去嫖了。我的意见和他一样。这是我们的第一次默契。我们为此笑了好久。我觉得这样的氛围似乎很陌生。也很甜美。

  片刻后我们的话题转入同班的女生。我们在讨论班里有几个处女。

  又过了许久我们开始讨论印度洋的海啸。

  再过片刻我们聊起生命。

  最后我们的话题围绕着生命而延绵不绝。后来耳日谈起他的脚。他说他的脚上有一块钢板。

  我们的话题从此变得凝重。他讲了很多很多。我第一次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我才知道耳日是个有故事的人。是个带着伤的青春故事。

  他越讲越多。我很认真地听着。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他告诉我他讲到四点多才睡,他一直以为我在听。可是我一点多就睡着了。我有些过意不去。在去教室的路上,我细想昨夜他掩饰不住的那些内心世界。觉得有很多内容可以咀嚼。他是个缺少倾诉的人。他总是面对着电脑屏幕,对那些虚幻的风景无声地述说着他自己的时间。他甚至没想过是怎么度过的。只是知道开机和关机之间,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他玩得并不安心。

  有谁是开心的呢?我们似乎和这两个字失去联系了。也许我们告别高中那段苦涩年华时就再也找不回这两个字了。我们只热衷于回忆那些失去的。我们对往昔津津乐道。我没有听过子高和微房的故事。我们四个人彼此之间似乎都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膜。我们不太喜欢别人来造访自己的内心。

  我们的日子过得和大多数人一样。空洞乏味。我一直期待礼拜三的到来。

  木月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她的头发很黑。看着她的头发会想起罗大佑的那首歌。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想对她说说我的世界。可是我觉得我是个乱糟糟的人。

  我说不清我的世界。木月喜欢玩那些心理测试。还有笔仙之类的游戏。她常常嚷着我陪她玩。她拿着书在我耳边读那些测试题。她的声音也是透明的。听了让人觉得轻松。有一次我突然想起耳日放屁的声音。这和木月的声音多么不同啊。我向木月讲述那种“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清溟浩汤不见底”的感觉。木月哈哈大笑。她完全忘了是上课时间。她笑死了,趴在我肩上停不下笑声。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两个。我的脸扑扑地红。

  我还闻到她淡淡的体香。

  我常常回忆起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感觉。温馨的有如一首没有伴奏的歌谣。

  那也是我第一次把她逗得那么开心。她开始每天嚷着我跟她说这些好笑的事。于是我开始留意身边的一切小事。我还编造了很多莫须有的故事。我假设了我有一个女朋友,我编造了和她一起去旅行的故事。我觉得我编得很好。至少我自己陶醉了。木月总会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我说。我没告诉她那个和我一起旅行的女孩其实就是她。她听我述说的神情让我不敢说这些是我编造的。

  有时候木月也会告诉我她的事情。

  她说昨天回家的路上看见很多树叶落在马路上。可是转眼间又往树上飘回上去了。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她神秘地问我。

  没等我摇头她便叫道:你真是个笨蛋。

  我哭笑不得,冤枉极了。

  她于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她说其实那些是麻雀。从树上飞到路上,又从马路飞到树上。她很得意地看着我。说,你想不到是些可爱的小鸟吧?我说我没想到的是你会这么笨。树叶和鸟都分不清。她打了我的背。说人家近视嘛。

  木月是近视的。戴着一个黑框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据她自己说是看夕阳看成那样的。木月很少戴眼镜。我远远的在路上碰到她,叫她的时候她要找老半天是谁,在哪个方向叫她的。可是她的眼睛真的很清澈。像梦中尼罗河的水。

  当秋天过去一半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她常常和子高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难受。

  有一天我路过木月说起过的,那些飘下来又飘上去的落叶的地方时。我看见远处走来两个人。他们牵着手。是木月和子高。我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他们走近我。问我要到哪里去。我低着头看着那只手被另一个男人牵着。我想哭。我只想哭。我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那一刻我恨死自己了。还好我的眼泪没落下来。

  我什么都没说绕过他们走了。

  我去了那条有无数的人的南京路。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最后找了个理发店剃头。我记得我爷爷离开我的时候我也是来这条街上瞎走的。也是这间理发店。我会迷恋上理发吗?那天我不停问自己。我没去找答案。

  我开始不再期盼礼拜三。

  木月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不敢去看她。我开始沉默。不和任何人讲话。我感觉到木月在看着我。我很不自在。后来我和子高换了座位。

  换完座位那堂课我还是忘了带书。木月从隔壁组把英语书递了给我的时候,我的鼻头突然一酸。

  莫名其妙的绝望一直持续到冬天。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子高请我们吃火锅。后天他就要走了。和木月一起走。

  我喝了很多酒。我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我是被微房和耳日抬回来的。我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我是在凌晨醒过来的。我头剧烈地疼。寝室里一片漆黑。我拿起手机想看时间,却看见有十条未读短信。

  文子。我明天要走了。我有点怕。

  文子你怎么不回信息?

  你讨厌我是吗?可是为什么呢?请你告诉我好吗?这两个月来你没和我说过话。

  你为什么不回答啊。文子。我刚才哭了。你知道吗。我哭了。

  文子其实我喜欢你……可是你和你那个可爱的女孩有了你们的世界。我很嫉妒那个可爱的女孩。

  我跟子高在一起只是想去寻找你向我描述的生活。

  文子,你说句话好吗?你骂我也行。

  你知道吗?你不和我说话的这些日子我多么难过啊。为什么我夹在英语书里的信你不看呢?

  你为什么又还给我了。那天我哭了很久。

  文子,你的手机还在你身上吗?我早想告诉你这些了。我怕。但我不知道我怕什么。过了今天我就要走了。我想我该告诉你了。

  可是你看见了吗?文子。

  我走了。现在我在候机厅里。这是我给你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文子祝你永远和她在路上。别停下你们的脚步。我会在远方祝福你们的。

  打了回电过去。那句“你所拨的号码超出服务范围”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

  等待冬天的第一缕太阳光照进我的房间。

  耳日的呼噜声依然像潮起潮落那样响着。

  冬天进入深处了。那个飘雪的下午。我陷入了无法自拔的麻木,我的手脚冰冷,身子僵在椅子上。艺术史老师的声音犹如隔着漫长时空一般。我隐隐约约听到她讲的是个和这个季节一样荒凉的故事。

  她说,你们知道为什么人间会有冬天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声音沉没了。沉没在黑暗中的喧哗里。我在喧哗的底部,迷惘的像湖底的污泥。她的声音就那样沉下来。

  她说。掌管自然的女神有个女儿很漂亮。有个叫哈迪斯的魔鬼爱上了她。于是就设下圈套把她抓走了。魔鬼很爱他,可是她总是哭,想回家。于是魔鬼在一粒石榴里下了符咒,骗她吃了就放她回去了。可是每一年她都得回一趟地狱,才能避开符咒带来的灾难。所以每一年她都要在地狱度过三个月。她的妈妈,这位掌管自然的女神很着急。每年女儿走了后她就去找她。从而忘了自己的职责,于是乎人间的草木就凋零了。

  艺术史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

  是我往下沉吧,我被污泥紧紧裹着。我突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犹如一段混乱的噩梦。我不清楚我梦见什么。

  蓝围巾隐没在黑暗里。

  这堂课下课后,我知道我不再会急着走了。

  我会去告诉她,我好担心。

  那个吃了石榴的女孩会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看完对我说嘿。

  作者简介

  异地烟花,原名臧明艳。在流离失所的岁月中隐忍着长大,时常恍惚不知所措。12岁把自己交给文字,觉得即使世界末日也可以干净纯白地闭上眼睛。喜欢沧桑寂寥的文字,那是淹没在幸福背后的人间真相。喜欢逆天而行却始终困顿在伤痛的梦魇中。习惯用风尘的手指怀念旧时华丽苍白的文化,终于在时间的缝隙里和文字一同怒放,如同伤花不败。

www.xiAoshuotxT.NetTxt小xiaoshuo说天堂

同类推荐 爵迹·风津道 一座城池 八月未央 这些年,二哥哥很想你 小时代3.0刺金时代 妖精的独步舞 101号宠物恋人1 曾有你的天气 匆匆那年 玫瑰之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