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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总是被莫名的情绪围困,即使在只见边角时压抑回去,却总觉得迟早有一日会败给它们的危机。要做一个坚强的人,一遍一遍这样对自己重复。眼神越发坚定,内心却空空落落。到底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是什么呢?好想拼凑出来看看,却又隐隐觉得“现在这样就好”。

  ——心会累。

  除了腰,弥亚还有别的问题。

  之前义正词严叮嘱百亦不要感冒,结果整个早上晕晕沉沉的却是自己。

  百亦那个家伙睡相超差,昨天晚上弥亚被冻醒时竟然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弥亚摸黑爬回床,才一会儿女生的大腿就“咻”地甩过来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弥亚被折腾得一晚没好好睡觉,看到她眼下的黑眼圈,完全不知情的百亦尖叫着“酒吧果然很辛苦啊!”

  “酒吧”才不辛苦。

  搞不懂她说话的逻辑,也懒得解释她的睡相到底多差,弥亚只是摸摸百亦的头,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自己也搞不懂的“乖”。

  这时有几个女生结伴嬉笑着进来,弥亚打开水龙头漫不经心地洗了洗手,然后回了教室。

  眼保健操还在继续,大家都坐在座位上,不想吸引视线,弥亚绕后门进入教室。视线轻微扫了一圈,看到靠窗户的那一排的最后一桌,自己那个死党正夸张地做着挤按睛明穴的动作,身体却完全对着同桌的浅岛说着什么,男生丝毫不受影响地自顾做着练习题。

  而在后面做着板报的班长曾毓去扔粉笔头时,狠狠地瞪了百亦一眼,转身时注意到弥亚的目光,有些尴尬地假意咳了一下。

  曾毓是受到大家拥戴的女生,成绩好,长相好,又会做人,对男生女生都笑意盈盈,颇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但自从高一时听到她对朋友说“罗弥亚那个人很闷,要不是做着班长,才不想去搭理她”这句话后,经过几次无意的观察,弥亚才发现曾毓那样的女生实在心机太深,表里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并且让人无法揭穿。因为初中时曾毓曾和浅岛、程径一个班级,升入高中的初期,班上还流传着三角恋的传闻,那时候的女生是所有人的焦点,但她无懈可击地左右逢源,让人看不透到底中意的是谁,加上两个男生一个高傲毒舌,另一个则遁世的架势,流言才渐渐淡去。

  高二时百亦转学而来,对浅岛一见钟情,厚脸皮地开始倒追到现在,打破了班级间的平衡,以至于让曾毓这样的女生也开始不安,好几次,弥亚看到对谁都亲切和善的班长大人面对百亦咬牙切齿。

  不过这并不代表曾毓喜欢的是浅岛,比如刚刚才对百亦做出那种表情,发现弥亚时,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程径。

  有一种女生,不愿袒露心意的原因是让其他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希望变成焦点,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喜欢自己。弥亚想大概曾毓就是那样。

  弥亚坐回位置时,看了一眼程径,男生正翻着刚发下来的《英语周报》,但他果然背后长着眼睛,只是短暂几秒的停顿,他就准确无误地侧了侧头,让弥亚的偷窥被抓个正着。和往常不同的是,程径的目光停在弥亚身上。

  女生自然明白其中意味深长的含义。

  时间退到昨天晚上。

  搬完东西,弥亚收拾了书包从Arashi出来,一边用湿巾擦着脸,一边低着头让进入酒吧的客人,走出来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准备往百亦家走时,突然感到有什么很奇怪,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视线的方向竟然准确无误。

  正在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穿着深蓝色连帽外套和黑色运动裤、那张在酒吧门口被彩色灯打亮的脸、整个正非常有存在感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的人,是程径。

  他应该是看着自己从酒吧里面出来的,弥亚心里有声音对自己打气说:“他看到又怎么样,关他什么事!他要是敢去学校告发就狠狠揍死他!再说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错,被他知道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但那种打量的目光却意外地让弥亚感到不自在,即使现在这样对视,也开始变得怪怪的。

  明明对方只是自己很讨厌的程径啊。

  只见男生的嘴角轻轻一扬,视线也跟着挑了挑,常见的不屑表情就表露出来。弥亚胸腔的怒火开始燃烧。

  “罗抠抠,你真的什么都干啊。”听到程径这样说。

  “什么意思?”弥亚没好气地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程径嘴角的弧度完全明显地流露出笑容。

  “厉害”,尾音加重一些,落在空气里,拐了拐弯,就带走了女生的理智。

  在弥亚眼里碍眼至极。

  上次他翻自己笔记本时鄙夷的表情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着实伤到了她,现在又……

  明明想做一个坚强的人,却总被一些小事灼伤。

  明明想不去计较,却总有记忆挥之不去忘不了。

  厌倦的情绪噌噌又冒出来。无法控制。

  “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抠门鬼而已。”弥亚说,“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以为仗着头脑好一点受人追捧一点就很了不起吗?围绕在你身边的人,又有多少出于真心?别傻了……”

  “你在嫉妒?”程径的嘴角又敛出一些弧度。

  “胡说什么呢你!”弥亚凶巴巴地瞪着他。

  她才不会嫉妒因为头脑好不用努力就轻易成功的人,才不会嫉妒因为皮囊好就有好人缘的人,才不会嫉妒明明不熟悉却一眼把人看透的浑蛋!才不会……

  一个月后会有例行的学期问卷,在“班级里你最讨厌的是什么”这一项里,弥亚已经决定,到时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填下“程径”。

  “弥亚,小陶今天请假,你暂时接替她的位置在大厅服务有问题吗?”这天上班时,被经理这样询问。

  “工资怎么算?”弥亚问。

  “七十。”

  “没问题。”就这样轻松答应下来。

  两小时后女生明白那二十块不是白多出来的,好几次带领客人入座时、端上酒和食物时,总被轻佻的语言调戏。言语而已,不用去计较,这种地方只是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忍受了——只要能赚钱就好。弥亚一次一次调整自己的呼吸平复心情。

  越复杂的经历,越能历练人心。

  酒吧生意很好,客人不断。

  “弥亚,把这份东西端到三十四号桌。”聒噪的环境里,领班大声对弥亚吩咐。

  “好。”女生端起盘子小心翼翼绕过人群。

  三十四号桌是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摆出自以为很酷的姿势。

  酒吧里戴什么墨镜,真是神经病。弥亚心里这样吐槽,表面却面带微笑地继续服务。

  放下酒水转身想走时却被拉着聊天。

  “小妹妹是新来的吧?”男人问。

  和坑坑洼洼的脸一样,声音也很难听。

  “是的。”弥亚笑着点点头。

  “很可爱嘛。”似乎被那抹笑容鼓励,男人的胆子更大一些,伸手招呼弥亚坐过去,“哥哥今天一个人喝酒很无聊,既然你是新来的,就陪我喝一杯。”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多亏之前在陶霖冉那里学到不少应用技巧,弥亚自然地躲开了他的咸猪手。

  “不要不给面子啊,就喝一杯,喏,我会给你小费哟。”

  “不会喝酒。”弥亚的笑僵在脸上。

  “这不是酒,是水知道吗?来喝一点点就好……”

  对方的手端着酒杯不怀好意地伸过来,凑近时弥亚下意识地后退,最后不自觉地伸手推开,酒杯落到桌子上,裂开成几块,深红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溅开。

  “新人这么不给面子不太好吧?”对方变了脸,“让你们经理过来!”

  “对不起……”弥亚隐忍着。

  “哥哥也不是要为难你……”说着就上前来拥住弥亚的肩膀,不容女生挣脱,距离太近,恶心的气息让弥亚终于受不了狠狠打开了他的手。这举动却激怒了对方,大概也是看弥亚娇小好欺负,墨镜男扬手就要扇过来,却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对方的力度很重,被反手抓住的墨镜男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回头看到两个人站在后面。是刚入场的叶瞬和小润。

  冷冽的目光,让人不禁畏惧。不良少年叶瞬,严肃起来是这个样子。

  “滚。”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小润正色时因为一头显眼的黄毛也很可怕。

  知道对方不好惹,墨镜男只好求饶,但等到叶瞬放开他,他跑到快到出口时又回过头来恐吓他们走着瞧。小润作势要追上去,对方就吓得赶紧滚蛋了。

  “哈哈哈哈,这种纸老虎最好玩了。”得逞的小润伸手揉揉弥亚的头发,“小萝萝很招人喜欢嘛。”

  ——他们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坏。不过。

  “谢谢。”等到两个男生去后台准备上场时,这两个字,弥亚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

  “装什么纯情。”在邻座服务的女生看在眼里,似乎对叶瞬帮助弥亚的事很不甘心,端着盘子经过弥亚身边时,故意用可以听到的声音这样说。

  “别搭理她们。”后来陶霖冉这样安慰弥亚。

  “我没放在心上。”这样回答的弥亚,内心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感受。甚至相比被骚扰的烦恼,那一句才让弥亚有被戳中心脏的痛感。

  不想那么敏感,却总被小事灼伤。

  逃也逃不掉。

  ——好累。

  几年以前的弥亚只是学校里最最普通的学生那一类,认真听讲认真考试,生活的轨迹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不是课堂上时常被抽起来回答问题的活跃学生,也不是课间总被叫去办公室训话的问题生。

  很好说话,会在需要的时候积极迎合别人,即使在班上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轮到到孤零零一个人吃饭集会。在老师心目中的印象很淡,学校里遇到至少也可以顺口被叫出名字。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在初中与高中的分界线里,生活却发生转折。因为遇到程幻,因为有女王大人那样的母亲。不过弥亚明白,这些外因只是导火索,自己的骨子里不是逆来顺受的乖乖女,血液里大概也遗传了罗娴雅的刻薄。

  一边讨厌着母亲的势利,一边近乎变态地想方设法赚钱。如此矛盾地活着。

  被逼着现实,学着现实,习惯现实。

  只是想存到五万块,生活被这种坚定的念头填满,近乎执念的怪念头。

  所以后来被百亦问到“存到五万块以后的生活怎么打算时”?

  弥亚愣住片刻,视线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回答:“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是,怎么样才算自由自在呢?

  弥亚没有考虑过,心里冒出这类问题时也假装不在意地回避。

  “将来自然就会好了”。她总是这样想。

  所谓青春,大概就像关在玻璃瓶里的飞蛾,眼看着似乎哪里都是一路光明,其实哪里都出不去。满腔的热血和理想在与透明的瓶壁上一次又一次地蒙头乱冲乱撞中,一层层脱落,最后又能去哪呢?

  日后回想起来,青春不过是一个洒光热血的过程。荒诞也好,愚笨也好,总会过去的。

  如今的弥亚只需要一条出路,即使用头将玻璃瓶撞出一个洞,也要飞出去。

  所以在那之前,她要先把自己的头锻炼结实,翅膀锻炼强硬。

  为了将来可以高飞。

  “什么意思?”面对男生递过来的二十块钱,弥亚问。

  “不是一起做值日嘛,我有社团活动,虽然也没多大意思,不过也比跟你一起做清洁好。”程径看了弥亚一眼,“这种工作接吗?”

  “乐意效劳。”伸手接过纸币,弥亚面不改色。

  “呵。”程径轻笑。

  面对男生出去的背影,弥亚强忍住扔出粉刷的冲动。

  擦完黑板拖完地,桌椅摆放到一半时弥亚的手机响起。显示屏上闪烁着的是女王来电。时隔一周的查勤电话终于来了。

  不是询问“有没有好好吃饭”“在百亦家习惯吗”“有没有想家里”之类的。

  “在人家家里就要守规矩,别给我背地里搞出麻烦。”电话那头,冷冰冰的声音这样警告。

  ——她不担心你,担心的是你又惹麻烦。

  “嗯。”

  “怎么有气无力的,跟你妈通个电话这么累?”似乎能想象到母亲挑着眉毛的样子,“你们爷俩都让我不省心,你爸爸他啊快气死我,跟你打个电话也让人怄气,你们啊……”

  弥亚把电话拿开一些,靠在桌边想着别的问题。

  “罗弥亚,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我在做值日。”弥亚把手机靠近回来,闷闷地答。

  “那你赶紧做完回去学习,下周末就要第一次模拟考试了吧?要是考砸了我饶不了你。”末了才想起问一句,“周末回不回家?”

  女王的询问从来就没选择。

  “看情况吧”。这几个字滑到喉咙边,说出来恐怕又被数落一通,弥亚只好说:“会回去。”

  挂断电话后,弥亚心里空空落落,竟觉得比前几日去搬酒箱更累。

  天色暗下去,玻璃上反射出拿着手机的自己,每次和这样的自己对视,弥亚总禁不住问上一句“我在做什么啊”。

  弥亚最近实在太累,搬完桌椅后在座位上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竟然睡了过去。

  等参加完社团活动的程径回到教室,才被响动惊醒。

  “今天不去上班啊,这么休闲地睡觉。”毒舌的男生不放过机会羞辱她。

  “程径。”弥亚心情很差,“我到底哪里惹到你,总和我针锋相对。”

  “随便聊聊,哪里敢惹你。”

  “哪里都惹到我!”

  ——被恶心的人骚扰,被莫名其妙的人嘲笑,被女王的电话刺激,弥亚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你有被害妄想症吧。”没有意识到女生情绪变化的程径轻描淡写地回答。

  “为什么总要欺负我!”

  ——积蓄在心底的潮涌,好想爆发出来。受不了了。

  “……”女生的表情在浮动的暮色里和往常不太一样,程径看着她,也没说话,只是“呵”了一声。

  ——又是“呵”。

  “你浑蛋!”完全被激怒的弥亚抄起桌上的课本就朝男生的头上砸去。

  “喂,你发什么疯……”程径的声音逐渐淡下去,男生的视线里,原本生气到极点的女生突然蹲下身去,那一瞬间也许看清了,向来倔强逞强的罗弥亚的眼眸里,闪闪亮亮的,是快渗出来的眼泪。

  她好像会哭?

  ——她会哭。

  完全不明所以的程径愣在那里,脸上被她的课本砸过的地方疼痛感强烈,但男生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弥亚颤抖的肩膀。她缩成小小的一团。

  原来她个子那么小。

  程径犹豫着伸出手,在靠近女生肩膀时又收了回去。

  悲伤是无形的。

  隐匿在微笑背后,不只是眼泪才能表达。

  只需要简单的导火索,便像台风过境,刮得心室里一片狼藉。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出学校时,浓重的暮色在年少的五官里染出忧郁的神色。无法轻易抹掉。

  弥亚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接受程径不屑的目光,原来一点没有。

  隔天下午,在一家名叫Matsu的甜品店里,女生这样对死党抱怨:

  “程径那个浑蛋。”

  弥亚恶狠狠地喝了口饮料,在那家伙面前哭实在太丢人,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全身的血液都会沸腾。明明可以撑住,酷酷地说一句“关你什么事”就转身离开,即使难受即使发泄,也可以在转身后再说。却没能忍住。

  在程径面前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又一次。

  “我最讨厌姓程的了。”弥亚继续说,“总之,我遇见的姓程的全是人渣。程这个姓以后要划进我的人生黑名单里,就像豆瓣小组里‘最讨厌××星座’那种。”

  与此同时,弥亚心里已经决定,人渣男排行榜位置重新洗牌,“程径”远远超过“叶瞬”排在第一名。

  坐在对面的百亦迅速喝光了自己的饮料,然后跑到自己的身边来,用那种小鹿一样的眼神望着弥亚,弥亚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弥亚有多讨厌程径?”

  “唉?要说多讨厌……”百亦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弥亚认真地回答,“一看到他就会血液沸腾,比平时更容易生气发怒,尤其是他的口气和眼神,真的让人会燃烧起来——别想歪,是愤怒地燃烧,那种骨子里的傲气让人非常不爽,凭什么要用那种不屑的甚至鄙夷的目光看我跟我说话,你懂吗?就是那种时刻好像被踩在脚底的感觉,啊!说起来就来气!”

  “弥亚。”百亦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然后又叫了她的名字一次,“弥亚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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