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名分(2)

　　屋子里墙皮乌黑，剥落的土坯随处可见。全部的家具是两只箱子，用砖头垫着，随时要倾倒的样子。炕上的芦席两边都烂了，中间略微完整的地方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岳奶奶坐在老人旁边，看见他们进来，指着炕沿道：“没……没有椅子，你们随便坐吧。”

　　除了林妈妈，所有人都站着。林妈妈毫不介意地坐在林家漆黑的炕席上，对岳奶奶道：“大娘，我给你赔罪来了。我养子不肖，对不起你们。”

　　岳奶奶听林妈妈语气诚恳，本来紧绷的脸，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说话时口气也缓和了不少：“儿……儿女的事，也不能全怪大人。林家的，你这一来，是想怎么办？”

　　林妈妈看了一眼林嘉树，夫妻二人目光交流片刻，林妈妈对岳奶奶道：“大娘你想怎么办？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们听听。”

　　岳奶奶瞅了一眼林嘉树，再看看地上站着的林风，慢慢问道：“林……林家的，我听说你的一对双生子，一个坏，一个好，你这个儿子是好的，你更喜欢他吧？”

　　林妈妈不知道岳奶奶啥意思，只能搭讪着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相对于林岩来讲，她确实更喜欢林风，但丈夫林嘉树就不一样了，林嘉树虽然欣赏林风，但他性格跟大儿子林岩更像，因此对生性活脱的林岩十分溺爱。林岩从小就出了名的调皮，但林嘉树很少管束，纵容得长大了的林岩像匹野马一样，书也不好好读，高中念了一年就退学，整天在社会上鬼混，根本不听自己这个母亲的话。

　　“我……我的孙女，不管好坏，都是我的心头肉。她这一辈子毁了，我想你们要赔，就该赔她一辈子，这样才对。”

　　来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不懂什么意思。大明问道：“你这话啥意思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你们不管赔什么，能让俺的孙女一辈子无忧，就可以了。”

　　林风本来一直听着，不想插嘴，这时候衣袖一紧，见父亲林嘉树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知道父亲自重地位，自然不会跟这个岳奶奶讨价还价的，遂对岳奶奶道：“岳奶奶，多少钱能让你的孙女一辈子衣食无忧？”

　　岳奶奶上下打量两眼林风，似乎想从他身上看看那个害了她孙女的坏人，可看来看去，只看到一个容貌俊美、风度绝佳的青年男子，她叹着气摇头道：“不是钱的事。她怀孕了，你们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本来一直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岳爷爷，这时候突然大声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不养吗？难道还指望我和老婆子给你们林家养孩子？我们俩都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了，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闭就死了，怎么养？”

　　林妈妈皱眉，为难地看了一眼林嘉树，林嘉树则对她果断地摇头。林妈妈只好道：“大娘，你们看这样行吗，你们说多少钱，我们给。以后那个孩子生下来，我们也会按月付抚养费，行吗？”

　　岳家老两口异口同声道：“不行！”

　　“你们不想养，让她把孩子流产不就行了？”顺子一旁插口道。岳奶奶听了，脸色顿时大怒，她和岳爷爷这一对无法生育的老人，最看不得的就是小孩子夭折，否则当初也不会收养别人不要的岳好了。她口吃，生气之后，嘴唇更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放……放……”岳爷爷身子动不得，嘴却灵便，大怒地接着老伴儿的话道：“放你妈的屁！畜生，你出这种丧良心的主意，不怕天打雷劈？！”

　　顺子被骂得面红耳赤，屋子里立不住，转身出去了。林家几人想了各种办法，岳家老两口都不满意，最后岳奶奶对林妈妈说：

　　“林……林家的，我不是讹你，但是我跟你说实话，我们老两口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老头子活不过今年的年关，我自己身体不好，也是有了今天没有明天。我孙女十六了，本来我琢磨着尽快找个人家把她嫁过去，可现在肚子被你们林家搞大了，谁要她？我们一死，她怎么办？你们林岩作了这个孽，就得赔我孙女一辈子。”

　　林家两口子都吓了一跳，一直默不作声的林嘉树忍不住道：“赔一辈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让……让林岩在镇子里摆酒，娶了我的孙女，给她个名分，等生了孩子，孩子留给你们林家，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至于赔钱，以你林家的家私，我也不多要，给我孙女二十万，以后咱们就两清了。”岳奶奶看着林家人，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老婆子疯了吗？林岩娶你的傻孙女儿？！根本不可能的事！”林嘉树顾不上身份了，对岳奶奶斥道。

　　“那……那咱们就……就公安局见！我看你……你那儿子蹲多少年监狱！”岳奶奶听林嘉树说岳好是个傻子，大怒，满是血丝浑浊的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拼命的人才有的神情，狠狠地道，“我只有这一个孙……女，虽然是捡的，可比亲生的还亲。林家的，我啥也没有，就剩下半条命，你们不答应我，我告完了你们家林岩，把他送进监牢，再到你家门口上吊！”

　　话说僵了，林嘉树大怒，转身离开。林妈妈叹了口气，对岳奶奶道：“大娘别生气，我可以答应你，那二十万块钱绝对不是问题。明天我就可以把钱给你送过来，不过你的第一个要求，就算我和嘉树答应，林岩也不会答应的。”

　　岳奶奶冷冷地道：“那你最好让他答应。我孙女的肚子瞒不了多久，我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让这镇子里的人戳她的脊梁骨！你儿子不但要答应，还要快点答应，酒席办了，名分定了，我的孙女挺着大肚子，才好做人。”

　　她一口一个拼了老命，林妈妈看她神态，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想到自己的逆子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了这样惹不起的麻烦，急痛攻心，眼前一阵发黑，她捂着胸口，慢慢走出门去。

　　林风站在父母身边，看着母亲的脸色，忙上前扶住母亲，轻声道：“妈，你心口又疼了？”

　　他看母亲点点头，心里更怒大哥林岩。母亲有心脏病，这些年来林家生意越做越大，她却一直留在清渠镇静养，根本受不得刺激，现在大哥干出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拗错了哪根筋。

　　“妈，别担心，我们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尽快赶回来就是了。”林妈妈又叹气，心中对林岩不抱希望，却不得不点点头。林嘉树却道：“打什么电话？小岩要是能娶这个白痴，就见了鬼了！”林妈妈听了，手从胸口上移开，指着林嘉树，她满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泄，见事到如今丈夫仍然偏袒林岩，怒道：“你不用一口一个白痴吧！是我们孩子做错了，你骂人家干什么？”

　　林嘉树哪里受得了妻子这样指责自己，也怒道：“不然你什么意思？你想让小岩娶了那个结巴？你愿意，他还不愿意呢。再说，我叫她白痴，哪里说错了？整个清渠镇，连我都知道她小学一年级念了三次，出名的笨，平时说话，一问三不知，不是白痴是什么？这样的人，小岩娶了，不是大笑话吗？你让小岩以后怎么做人？”

　　“现在他就能做人了吗？！做了这样的缺德事，你还指望他有什么出息吗？”林妈妈气得浑身乱颤，跟林嘉树吵了起来。

　　林风扶着母亲，默默地听了一会儿，等二人暂时不说话了，他才看着爸爸道：“爸，你听我说两句行不行？”

　　林嘉树点头，示意他说。林风道：“我看那位岳奶奶说的是真的，他们身体不好，能把孙女安顿下来，他们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如果我大哥没做错事，这女孩可以嫁给附近种田的人家，我们这里，十六岁就结婚一点儿不稀奇，可现在这条路不通，是我大哥堵了他们一家的生路。此事人命关天，我觉得该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这女孩还不到年龄，不会真的领结婚证，就是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看。半年的时间，等生完孩子，我们给了钱，就什么事都没了，你看怎么样？”

　　林嘉树想了想，叹口气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跟你妈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林妈妈拿出手机拨号，拨完了才想起林岩在俄罗斯，自己叹口气道：“我真是气糊涂了。”她急着回家，率先上车。

　　林风跟在后面，上车之前，忍不住向窝棚后面看了一眼，四处静悄悄的，那位岳好姑娘始终躲着，不曾出来。

　　林家的电话因为林岩常年在国外，所以找了关系，开通了国际长途。林家三口进了门，林妈妈走到电话旁边，一遍又一遍地拨那个俄罗斯的电话号码，却始终是嘟嘟的忙音。

　　这个逆子是没带电话，还是存心不接呢？林妈妈试了几十遍之后，终于放弃了努力。客厅里寂静无声，三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很久，林妈妈开始啜泣，手捂着脸呜呜地哭。

　　林风盯着母亲，他疼惜妈妈，却不知道怎么让母亲安心，只闷声劝道：“妈，别伤心了。实在不行，我们再多给些钱，岳家有了能养那个女孩子一辈子的钱，也不用非得跟我哥要名分。”

　　林妈妈不答话，林嘉树被妻子哭得心乱如麻，毫无办法地说道：“别哭了，哭坏了也没什么用。我给钱，她们要多少给多少。我这辈子赚的家私，没有上亿，几百万还给得起，她们只要不全要了，就给她们。”

　　林妈妈哭了半天，后来抹了抹眼泪，对林嘉树道：“不光是钱的事。嘉树，小岩这个儿子是讨债的，才二十岁就这么不听话，以后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天大的麻烦，你有多少钱堵他这个无底洞？”林嘉树听了，想到刚刚岳家三口人的可怜样子，纵然他溺爱长子，也一时无语。林妈妈站起身，叹道：“我去求岳大娘，只要不出人命，就算我给她跪下，也没什么。”林嘉树看了一眼妻子，叹口气，跟着起身，一旁的林风忙对父亲示意，让父亲坐下，自己随着母亲向外走，林妈妈回头看看林风，叹了口气道：“你在家休息吧，跟着跑什么。”

　　林风不答话，只是跟在母亲身后，把母亲安顿在车后座，自己发动车子。这一次路熟，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岳家门前的那片树林。

　　此时将近傍晚，母子二人走进去便看见一个黑魆魆的灶膛处，那个岳好姑娘正在弯腰烧火煮饭。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看见林家母子，她似乎吓了一跳，目光移开，把头扭向墙里，单薄的背影看上去十分瘦弱。

　　林风几乎听见了母亲发出的同情的叹息。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这姑娘的这件麻烦不但会得到解决，负疚的母亲，只怕还要彻底地补偿了这个岳好姑娘才能安心。

　　向屋子里走时，林风在岳好身边停下，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是林风，不是林岩。”

　　她没有抬头，反而抬起手，轻轻地拢着脖子，不肯转过身来。炉火的微光中，可以看见她拢在脖颈上的手纤细修长，但是因为常年劳作，手背的肌肤粗糙皲裂，满是伤痕。只凭这只手，就可以看出她在生活里吃了无数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