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名分(3)

　　林风微微踌躇，终究没有说话，进到里屋，母亲正坐在炕沿处，跟岳奶奶说话。他站在母亲身后，听了半天，见岳奶奶脸色越来越不佳，果然听见母亲说林岩不能回来摆酒，她立即道：“那咱们就法院见，我看那畜生有能耐一辈子待在俄罗斯，再也别回来。”

　　“大娘，我知道林岩是罪有应得，可那样一来，你的孙女的名声也跟着毁了。我们各退一步，你提的那些钱，我明天给你送过来；你怕别人笑话孙女，我可以把她送到外地，等孩子生下来，小孩我负责养，你孙女还是回来跟着你过。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你看怎么样？”林妈妈对岳奶奶说道。

　　“钱？”岳奶奶慢慢地说，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溢上泪水，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我知道你们家有钱，有钱人以为用钱，就什么都能打发。你那个儿子，仗着有钱，就那么青天白日地在沙滩上把我的孙女祸害了……”

　　岳奶奶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外面的岳好啊的一声，声音惊恐而尖厉，林家母子和岳奶奶一齐出去看，只来得及看见岳好的背影匆匆跑掉，消失在门外。

　　“我不该提沙滩那事！”岳奶奶自责地哭了，“她吓坏了，听见我提起，她就会吓一跳。”

　　林妈妈害怕岳好做傻事，自己要追出门去，林风拉住母亲，低声道：“我去看看。”

　　林妈妈忙推着林风，催促他快去。看着儿子跑出去，林母心情更加低落，她原本以为，自己先前所说的解决法子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看来，不管自己出多少钱，林岩给这个可怜姑娘心理上造成的伤害都难以弥补。

　　林风追在岳好后面，他对此地不熟，看见她在林子里一拐一弯，自己脚步不停地跟在后面，将将要跟上了，见那姑娘一个闪身，整个人消失了。林风愣在当地，四处观望。野外护堤的杨树林子，沿着整个旷野铺排开去，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哗啦声，一个人影都没有；近处野花铺径，沿着一道土岗上去，都是密密丛丛的野花，姹紫嫣红地怒放。

　　他沿着土岗走上去，弯弯斜斜的土路尽头，是一个柴草搭就的小木屋。他知道那个岳好可能在里面，自己便立在原地，想着要不要过去。她明显害怕他，就算跟她解释自己是林风，不是那个对她做了坏事的林岩，看她的样子，似乎也并不能分清他所说的话的意思。联想到众人说她智商有问题，他想也许她确实是有些迟钝吧？

　　林风轻轻走上前，小木屋的门紧紧关着，他伸手拉开，见岳好果然坐在木屋一角，见他进来，目光抬起，有些不安。

　　“我是林风，不是林岩，你不用怕我。”林风第二次说这句话，他站在门口，为了让她安心，没有向里走。

　　岳好不但没有安心的意思，反而向里退了一步，目光躲闪着看向林风的方向，不是看他，而是看他身后的门——林风满心懊恼，同时也不无同情地想，这女孩显然被大哥那个坏蛋吓着了，此刻看见自己，惊慌失措，根本听不进去自己说了什么，心心念念只想着逃开。

　　“你看，我退出去了，你不要害怕，好吗？”林风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小木屋外。外面光线明亮，小木屋里的女孩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很清楚。林风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道：“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不能听懂，你可以放心，我们不会扔下你的，将来就算你祖父母不在了，你的生活，我母亲也会安顿好的——也许比你现在的生活还要好。你若听懂了，千万不要做傻事，懂吗？”里面的岳好一动不动，不知道听没听懂。

　　林风看着她的眼睛，被所有人称为白痴的她，竟会有这样明净清澈的眼睛？在黑魆魆的木屋内，黑白分明得恍如明镜一般，让人心中不由得一动。他想了想，看着她身边的小木椅小木桌。这木屋似乎是她孩童时玩耍的地方，到处都是搓的泥球、皮弹弓、泥雕的小动物，她脚前还有一个木制的滑冰的冰车。林风指着桌子上的泥球，对她道：“听懂了，就把那个泥球扔一个出来，我就会离开。”

　　她没有动，林风等了半天，差点以为她真的是听不懂话的白痴，却见她伸出手去，摸到一个泥球，后来竟又抓起弹弓，出手飞快，林风只来得及微微侧头，一个泥球已经嗖的一声，击中了他的脑袋！

　　泥球打得并不甚疼，但还是让林风揉了半天脑袋，里面的女孩结结巴巴地对他说道：“我……听懂了，给……给你泥球。”

　　她弹打自己，嘴里却故意这样说，什么样的白痴会这么促狭？林风擦了下头，弹掉手上的泥灰，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门框上蹭掉余下的黑泥，侧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道：“既然打了我，就证明知道我不是林岩了，跟我回去吧。你奶奶在担心你。”

　　岳好没动，林风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肯起身，觉得她暂时不像想不开的样子，心想还是留她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吧。他转身离开，走出不到十步，听见身后脚步轻轻的，那姑娘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见他停住了，她立即随之停脚，低下头，风吹动她的发丝，很久都不肯抬起。

　　林风静静地立着，旷野中细看她，身姿修长纤细，神态静好，心想她是个白痴的传言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她此时的表现，跟正常女孩并无二致——也许她只是学习差些吧，学习差加上家里穷，被人欺负叫做白痴在这乡下也很常见。

　　他快步回到岳家，进了门，岳奶奶立即问他：“小好呢？”林风听见身后的门响，知道岳好在灶屋，答道：“在后面。”岳奶奶点头，眼睛望向外面，看见岳好走到灶膛口，蹲下身子烧火。她目光停在孙女身上，眼神中的爱怜之意极盛，良久才移开，又看了看炕上躺着的丈夫，两位老人对视片刻，隐隐地交流了只有他们夫妇才懂得的讯息。

　　岳奶奶抬起头，对林妈妈说：“林家的，我的主意已定，娶亲，赔钱，一样都不能少。我们人穷志短，本来该到公安局去报案，现在为了小好的一辈子，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有个名分，让小好以后衣食无忧就行了。”林妈妈听后，娟秀的脸通红，在左右为难的情况下，她眼睛里逐渐浮现泪光。她自知这些所求非分，岳家上下非老即残，自己本不该难为眼前不幸的一家人，为那个畜生儿子求情，可做母亲的心，终究不忍心看着亲生儿子吃这样身败名裂的官司。她柔声叹了口气，从炕上起身，就想给岳奶奶跪下。

　　林风忙伸手扶住母亲，感到母亲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心里为母亲这样痛苦难过，忍不住轻声劝道：“妈，何必这样？为了我哥干的这件混账事，不值得。”

　　林妈妈叹了口气，看着眼前高大俊逸的儿子，眼睛里涌上做母亲的自豪，对他叹道：“你好好地做人，给妈争气就好了。我给岳大娘下跪，也不算丢人，她是长辈，我跪到她气消了，对我们两家都有好处。”

　　岳奶奶显然也想不到林妈妈竟然要给自己跪下，老辈人对这种折寿的事十分在意，她连忙下炕向外跑，边走嘴里边急道：“我……我不……不敢受你的跪！真要折算死我了！林家的，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答应娶我的孙女，我打了官司，就去你家门口上吊！记住我这句话！”

　　她口齿不方便，又匆匆地向外走，一个不留神，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直蹲在灶膛前烧火的岳好见状，连忙站起身，走上前扶起奶奶。岳奶奶生怕林妈妈追上来给自己下跪，推开岳好搀扶的手，颤颤巍巍地向门外跑去。

　　岳好显然不放心奶奶，跟着走了出去。林家母子随后出来，林风几步赶上岳奶奶，伸手拉住老人。岳奶奶一边用力挣，一边喊道：“不受你家的跪，不受你家的跪……我老命都不想要了，稀罕你们跪我……”

　　林妈妈走过来，见岳奶奶被林风抓着，一时跑不掉，她膝盖一弯，就要给岳奶奶跪下。

　　这时林妈妈听见儿子林风轻声对岳奶奶道：“我娶你的孙女。”林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仍然屈膝要跪，林风连忙松开岳奶奶，走上前拉起母亲道：“妈，别跪了，我娶了就是了。”林妈妈吓了一跳，看着儿子，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岳奶奶也忘了跑了，风中残烛般的身子微微抖动，盯着林风，好久才移开目光，又看着立在几步远之外的岳好，脸上的表情由愤怒渐渐变得欢喜，嘴也张开，却不是林妈妈的震惊，而是欢喜得闭不拢。

　　岳好走到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衣襟向屋里拽道：“奶，别跑了，咱回家吧。”

　　岳奶奶不走，她伸手搂住岳好，枯瘦的手抬起摸了摸她漆黑浓密的头发，欢喜得长吁短叹：“唉，你这孩子……唉，你这孩子……谁能想到，你还能有这么好的结果……”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抬手擦着眼睛，泪水在满是皱纹的手掌纹路中滑下，留下一条长长的湿润痕迹，看在对面林母眼里，林妈妈叹息了一声，移开目光，没再说话。

　　心力用尽的岳奶奶此时心意达成，心情激动得低低抽噎，一边流泪，一边抚弄着孙女，好久才轻轻咳嗽一声，对林妈妈道：“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过的，老大在外面回不来，娘家养不起了，婆家又等着人干活，就让兄弟代娶嫂子进门……”

　　林妈妈饶是无书不读的人，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心中一时不确定起来。

　　“让林风代替林岩把我孙女迎进门，也算名正言顺。孩子生下来，留给你们林家，将来就算林岩回来了，也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也妨碍不着谁……”岳奶奶为孙女盘算着，对林家母子说道。

　　她的话音一落，没等林妈妈答话，一直扶着母亲的林风已经答应道：“没问题，都听你们的，我替我哥娶——”

　　一旁林妈妈震惊地看着林风，颤声道：“小风，你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吗？”林风点头：“知道。”他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对母亲笑了，那笑容在母亲眼里，俊美得像是童话里的王子——这样万里挑一的好儿子，为什么只得这一个？“事情解决了，妈你放心吧。结婚的日子越快越好，因为我要开学了。至于其他的，都听岳奶奶的，你看行吗？”林妈妈叹息，看着儿子，良久低声道：“可是……可是这样做，小岩也可能不会愿意。他心高气傲，只怕……更何况还有你爸……““我爸和我哥就算不同意，也不能不承认这样做能把两家的伤害降到最低，对不对？更何况我哥他本来就很少回老家这里，娶不娶个媳妇给他，对他也没什么差别。就像你说的，给岳家人一个名分，生下孩子，孩子生完以后岳好姑娘想要读书或者改嫁都来得及，那样岳奶奶也不用非要把我大哥送进监狱了。妈，你身体不好，别再为这事烦恼了，以后有关岳家的事，我来解决，行吗？”

　　林妈妈摇头道：“那怎么行？这件事关你什么事？”

　　林风看着母亲，轻声笑道：“怎么不关我事？你要是答应了我替我哥娶亲，这里不也相当于是我嫂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