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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嫁人(1)

  那天她跟往常一样到河滩边上打柴。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岳奶奶得了严重风湿的老寒腿睡不得凉炕,她每天放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门砍一捆柴火。正因为她从早到晚地忙碌,没有时间读书和做作业,成绩极差,所以总是被学校的老师批评,批评的次数多了,她难免心灰意冷,就彻底不读书了。

  清渠镇现在打柴的人很少,以往奶奶说即使是夏天,刚长出来的野草也要被人砍倒,谁先砍倒了的草就是谁家的柴火,所以大家争先恐后地把刚长出来的绿地砍空了,那时候岳家人总是柴火最少的,不得不睡了很多年的凉炕。现在镇里到处都是工厂,年轻人出去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家家户户都有液化气和煤,沙滩上的野草这些年可以散漫地生长,比人还高。她每天割倒一片灌木,半个月的工夫太阳就把它们晒干了,扛回家烧火,火柴一燎就可以点着。

  她拿着绳子和镰刀,走在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的沙滩上,几步开外的清河水在阳光底下静静地流淌,波光跳跃,水面铺满了钻石一般地耀眼。她钻进河边灌木里,用力砍了半天,弄得浑身是汗,手心还没有结硬茧的地方又磨出了一个水泡,她对此习以为常,等水泡破了,用点锅灰洒在上面,很快就会结痂出茧,那时候就不用再怕磨破了。

  砍完了柴火,她开始挖菜,在玉米地里钻来钻去,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玉米茸茸,跟流出来的汗水混在一起,又痒又腻,口中也焦渴不堪。就在那时,她砍了一根别人家倒下来的高粱秆子解渴,可是她没想到这片高粱地竟然属于颜丹家,也绝对想不到颜丹和李雪竟然会在那个时候恰好经过。

  跟讨厌的颜丹、李雪一场冲突之后,她揉了揉身上被她俩踢到的地方,勉力背着一大袋子猪菜准备回家,在高高的一望无际的荒野杂草里,踽踽独行。直到身上玉米茸茸的痒腻再也受不了,而眼前闪着光的清河仿佛在她眼前流动着邀请的舞蹈。

  她从小就在这河里洗澡,那时也没多想,看看左近无人,脱下外衣和裤子,便跳到水里去洗浑身的泥污和汗水。

  等她上来的时候,劈面相逢的就是林岩。他高大强壮,一双让人目眩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跳动,赤裸的胸膛上湿漉漉的,肩膀上随便搭着黑色的T恤,一头长发散在脖子上,像一个阳光下迷路的神祇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浑身的酒气氤氲在周遭热腾腾的空气中。

  后来的几个月她总是回忆起当初的这场觑面相逢,很静的夜里,她渐渐地琢磨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当初如果她表现得稍有不同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那件坏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她那样盯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前男子俊美狂野的外表和那双亮极了的眼睛,让她双脚钉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魔法,连把眼睛从他目光中扯离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就那样跟他目光相对,完全忘了时间、空间,以及自己。后来发生的事她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她就有去死的冲动。等到她醒悟过来,开始哭泣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也就在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或许真的,真的,真的是个傻子。不然她怎么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呢?她甚至没有勇气立即跑回家,只知道沿着林子一直拼命地跑,跑到双腿要断掉,胸膛几乎炸开,才停了下来,一个人瑟缩在河边浓荫之下,任恐惧吞噬自己。

  此时想到后天就要嫁人,嫁进那个可怕的人的家,末日来临的感觉笼罩着她。眼前黑漆漆的小屋,凌乱破败的卧室,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熟悉而使她安心,又因而变得珍贵。她把头靠在膝盖上,长长的哭泣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岳爷爷不会安慰孙女,只能一边咳嗽,一边长吁短叹地跟着伤心。岳奶奶推门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老一少愁眉苦脸相对的样子。

  矮小的奶奶拖着一个大包裹,满脸的喜气,一边进门坐在岳好旁边,一边打开包裹高兴地道:“看……看我给你……你买了什么?”

  在沙滩岳家,买东西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稀奇的大事。何况,岳奶奶这次还买了这么大的一个包袱。“这……是你后天穿的红袜子,这是红鞋,这是……是红裤子。我给你买了件绿上衣,虽然是结婚,可一身都是红,跟跳火坑似的,也不吉利。”很多年了,岳奶奶也不曾这么兴奋过。

  岳好没吭声,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乱糟糟的。她听着奶奶的絮叨,听着爷爷的咳嗽,感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用手抚着额头,眼角瞄到那些红红绿绿的花衣裳,想到奶奶刚刚说的跳火坑。她虽然不知道跳火坑什么样,可是这样结婚的,十里八乡,也就自己这样吧?

  “小……小好啊,你把衣服穿上,让我跟你爷爷看看。”奶奶的声音喜气洋洋的。

  “穿脏了,怪可惜的。”岳好声音闷闷地答,她其实是不想穿,心中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念头,觉得只要不穿,现在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改变,她依然可以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不必离开从小长大的沙滩,等她忙完了家务,依然可以随时跑到山上的果林里,去看望如寄……“穿一下,不……不怕的。”奶奶坚持着。岳好嗯了一声,不忍心跟结巴的奶奶争辩,把旧衣脱下来,换上绿衣服红裤子红鞋,在炕上转了个身,岳家老两口看得都挺高兴。岳爷爷看了很感叹,然后就实心地感叹道:“小好以后有了好吃的,有了新衣服穿,日子过得好,别忘了到爷爷坟前告诉爷爷啊。”

  岳好正在脱衣服的手停住,抬起头看着爷爷,喉咙被堵了一般难受。她听见奶奶开始骂爷爷,爷爷回过味来之后,死灰一般的脸上也都是歉然和难过,觉得自己在这个大喜之日的当口,说这话太不吉利,又大咳一阵。

  岳好忙道:“没事,爷你要活一百岁,我们将来一起过好日子!”爷爷嘴边的话被老婆子的眼睛给瞪回去了,他叹了口气,闭嘴不说了。岳好脱了新衣服,下地给奶奶收拾饭食,忙乱一番,心思复杂地睡着了。

  后来她做了一夜的噩梦,不是自己被困在一个笼子里,怎样逃也逃不掉,就是自己像疯了一样地跑,为什么跑却不知道,只知道梦中的自己焦急万端,似乎爬上了高墙,回头一看后面追了上来,她心中一急,纵身一跳,却是万丈的悬崖,心惊肉跳中,她就吓醒了。

  结婚前的这个夜晚,十六岁的她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天刚亮,家里就有人来了。

  岳好听见奶奶跟这些人十分熟络地打着招呼,她全都不认识,也不打算认识。正打算出门去看如寄,听见奶奶喊自己道:“小……小好啊,你过来看看你三大爷和四叔四婶。”

  岳好抬头看着这三个人,她认识他们的脸,但是从未跟他们打过招呼。沙滩上的岳家,十多年来,不曾有过亲朋,也从不曾有熟人上门的。

  她把头随便点了一下,就对奶奶道:“我去打水了。”说完,也不等奶奶叫自己,出门而去。

  沿着门前土路一直向山上跑,等到了如寄所居的楼门前,气喘吁吁,她大呼道:“如寄,我来了。”

  门一会儿打开,张强站在门口:“如寄在东屋。”他对岳好道。岳好嗯了一声,走进东边屋子,见如寄坐在书桌前面,一袭白衣,正手捧着一本书低头阅读,桌上一只小小的墨水瓶里,插着一朵小而白的雪绒花,花朵已经不甚滋润,堪将凋萎。

  “你在读书吗?”如寄从书本上移开目光,对她笑点头道:“你今天出来得倒早?不用给你爷爷奶奶做饭吗?”

  “没有,我……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读书,可是如寄,我没有人可以问,你说……”如寄目光盯着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我真不想结婚。”她鼓起浑身勇气才说出口,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如寄,咬着下唇,结巴道,“我……我爷和我……奶逼林风娶我,我……我不想嫁进他们家,你……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不然我躲在你这里,你把我藏在一个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等……等明天过去了,我爷我奶可能就不逼我嫁出去了。”

  如寄微笑道:“我见过林风,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你为什么不想让他娶你?”

  因为他哥哥是林岩啊!她宁可死了,也不要嫁给那个人。她一想到林岩,沙滩上初见的那个不羁的长发少年的容貌就跃入脑海,心弦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且我也见过你的爷爷奶奶,这个世上要说有谁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就是他们二老了。小好,你别害怕,林风肯出头娶了你,我也替你高兴。”

  岳好听这,看着如寄脸上淡淡的神情,刚刚一路猛跑过来的兴奋换成了失意。她沮丧地想到,或许自己不该求如寄,求了他,不过是多一个人为了自己烦心,想来他一个人被父母抛弃在这荒山野岭,这天下除了自己,也就算他最可怜了,她竟然还要给他添麻烦,是不是太冒失了?

  终究是无处可逃啊……额头和脸颊都慢慢发热,浑身难受,胸口和肚子都有些疼,刹那间有些头晕目眩,耳朵在轰轰作响中恍惚听见如寄的声音道:“小好,小好,你怎么了?”

  她十分难过地说:“如寄,我真不想嫁人。”说完这句话,她把头伏在如寄面前的书桌上就开始抽泣,凉凉的木头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到自己眼角流出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上面,哀伤像是被眼泪打开了龙头,漫涌她的全身。长到十六岁了,她自觉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在面对生活中的很多苦难时,她已很少这么软弱,但这一刻,她除了哭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如寄一直没有说话,清瘦的脸上既没有哀戚,也没有讶异,只把眼前少女的哀伤默默地看着。很久之后她的抽泣声小了,如寄才极轻极轻地对她道:“小好,你抬起头来,听我说。”

  岳好抬头看着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岳好有些惊讶:“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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