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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嫁人(2)

  “我曾经听人讲来的一个《圣经》上的故事。说从前在神的国度里,有三个人,神国度的管家给这三个人每人一份银子,让他们出去做生意。半年之后,这个管家把这三个人叫过来,问问他们生意做得如何。甲说,自己拿了这一份银子之后,出去辛苦一番,现在一份变成十份了;第二个人乙说他自从拿到那一份本钱,也出去奔波一番,现在一份变成五份了;轮到第三个人丙,丙说:‘我拿到神赏赐的这一份本钱之后,十份感恩,生怕我把这一份钱折本,或者被盗贼偷去,所以我谨慎又小心地把它埋在地里,一直等到主人你召见我,我才敢从土里把它取出来,还给主人。’”

  说到这里,如寄见岳好听得愣愣的,清亮的目光萦在自己脸上,他心中微微一动,对她笑道:“你猜这位管家怎么奖罚这三个人的?”

  岳好摇头答:“不知道。他怎么做的?”

  “管家听了丙的这话,大怒,对丙道:‘你这个蠢材,手里拿着本钱,自己没有本事去赚取利润,就该把钱放给那能给你赚钱的人,现在也能给我一些利息。你这样又蠢又笨的人,不配拿着我的银钱。’于是上前把丙的一份银钱夺了,赏赐给甲。”岳好眉头微蹙,噫了一声道:“可是,可是甲不是已经赚了十份了吗?他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把丙的钱夺了给他呢?”

  如寄轻叹着道:“是啊,这就是《圣经》上非常有名的故事,叫马太效应。说的就是越有钱的越有钱,越没钱的就越被掠夺。强的越强,弱的越弱,是这个世界上通行的真理。”

  岳好听得眼目大睁,好半天没有动弹,脑子里在细细地思索这个故事的意思。

  “所以你刚才哭泣,我并没有劝你。你现在的情形,跟刚才那个拿着一份银子的丙有什么两样呢?丙怕失去本钱的恐惧,就跟你现在不敢去结婚一样,你生怕失去现在的一切,你害怕改变,哪怕这改变并不见得是一桩坏事。”说到这里,如寄探身过来,从墨水瓶里拿起那朵行将枯萎的雪绒花,在指尖轻轻转动花茎,声音十分低沉地对岳好道,“你现在住的房子,你爷爷奶奶的身体情况,还有你们的生活来源与开销,都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如果哪天你爷爷奶奶过世了,那时候你到哪里去?以何为生?在这个处处隐藏着危险的社会里,你这么年轻的女孩有谁来保护?你可想过这些吗?”

  岳好脸上一红,摇头,叹了口气。“所以事实上,你并不如刚才那个故事里的丙,因为你现在的处境,等于你连一份本钱都没有。我希望我这么说,你能不生我的气,实话总是伤人的,我不想伤你,可是不得不说实话。”

  岳好只有静静地听着,刚刚还开了闸一般的泪水,这时候已经全都消失了。每次跟如寄说话,她的眼前都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扇窗子一般,那些平时诉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与恐惧,那些因为对未来,对人生,对周遭,看不明想不透而产生的慌乱与迷惘,都在他的话语中变得清透。

  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话,牢牢地刻在脑海里,将来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想起如寄,再难的情形她也有胆面对。

  她再次折服在如寄的智慧之下,心动之中,伸手握住如寄仍在转动雪绒花的手,兴奋地道:“如寄,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现在才想通,我总怕失去你和爷爷奶奶,我总怕一个人,所以我很怕离开家。其实现在想想我还是怕,可是我心里竟然不那么难受了。”

  如寄看着她伤痕累累的操劳的手,低声答:“谁又不怕一个人呢?我或许不怕死,可是孤单寂寞,有时候比死还可怕——”

  “我……我……”岳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她原本是一时冲动握住了如寄的手,这时候觉得如寄的手顺滑修长,相形之下,自己的手又黑又糙,心中一刹那的自惭形秽,忙把手缩了回来。看着如寄手指尖转动的雪绒花,脑子里灵光一闪,起身道:“你等着。”说完,也不等如寄回答,就跑了出去。

  她跑到昨天两个人坐过的地方,在山坡上慢慢寻找。沿着山路,越走越高,一路上野花很多,但除了昨天两个人偶然摘到的那朵以外,竟然真的像如寄所说的那样,这雪绒花只开在山巅,普通人脚踪能到达的地方,找不到它。

  我无论如何也要摘到一朵,放在如寄的窗前。她心里念着这个念头,沿着山路越走越高,丝毫没有注意到越来越阴沉的天色,等到第一滴雨点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才发现天彻底阴了。细雨随风飘散,落在身上,轻柔凉爽,她擦了一下额头,心想只是一朵雪绒花,只要有了一朵,自己就立即跑下山也一定来得及。

  如此这般越走越远,整个人消失在大山里。后来她已经完全辨不出方向,雨越下越大,被浸透了的山路湿滑不堪,用来攀援的树木摸上去湿漉漉的,雨点砸在树叶上的声音在林子中沙沙作响,听在孤身的人耳中,越发觉得山高人静里自己的孤单。身上的衣服渐渐湿透了,原本凉爽轻柔的盛夏的雨,渐渐地冰了身子,她打了一个喷嚏,抬头看着雾茫茫的一片山景,头脑中的理智告诉她该下山了,可是她的心却固执地想到那朵雪绒花。她相信在这样的大山里,终究在某个她还没有探寻到的角落或缝隙里,有另外一朵雪绒花正盛开着,而她,一定要在嫁人之前,将这朵花放在如寄的窗前。

  她用手擦掉眼睛上的雨雾,抿着冰凉的嘴唇,继续搜寻下去,纤细的身影在山路上越上越高。后来她爬上了大青山的最高峰,在一处凸起的岩石缝隙里,看见一缕小小的白色,她眼前蓦地一亮,那淡黄色的花蕊沾着雨珠,清亮欲滴。一抹笑容从她冷得发紫的双唇绽了出来,她伸出手欲去攀折,脑海中闪过关于雪绒花断根的那个诅咒,心念一动,动作十分轻柔地摘下花枝,忍不住将花儿凑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会儿,山雨的清新气息盈满呼吸之间。她想了想,将花儿妥帖地簪在马尾皮筋上,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虽然滑溜无比,但她走惯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山脚。步子加快,她向着如寄的屋子跑过去,此际路边盛开着一丛又一丛黄色的水仙,她想了想,将头发上的皮筋扯下来,又摘了一把黄色的水仙,将白色的雪绒花小心地安放在中间,用皮筋紧紧地扎上,一口气跑到如寄窗下,将这束来之不易的花束放在他窗前。目光在那小小的淡黄雪白中逗留了片刻,方跑到如寄门前,惊讶地看见门开着,如寄坐在轮椅上,脸上神色焦急。如寄见了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了的岳好,吓了一跳道:“你去哪里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因为心情兴奋,她结结巴巴地答道。

  “下着这样大的雨,你怎么还往山上跑呢?”如寄的语气中带了怒意,责备地皱眉看着岳好浑身湿透的样子,双手转动轮椅,把门口让开,对她道,“快点儿进来,把衣服擦干净。”

  岳好本不想进去,可她跟如寄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如寄发怒,遂嗯了一声,听话地进了屋子。身后轮椅轧轧地响,如寄跟着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在屋子里喊她。岳好进去了,见如寄手上拿着一条厚厚的大毛巾,一边递给她,一边嘴里道:“你先擦干净,我给你找一些我穿的背心,你身上的衣服再穿着,就要生病了……”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岳好应声打了一个喷嚏,如寄抬起眼睛,清亮的目光里全是责备,岳好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如寄见她湿发沾在脸颊上,眼睛黑亮,睫毛湿长,平素被不合体的衣服掩饰起来的微微发育的身子,肌骨亭匀,显得修长而匀称,尤其是肩膀和小腿,线条完美,有一种天生的清洁与秀雅。如寄笑了一下,对岳好道:“怪不得你平时跑得那么快,现在我才知道原因。”

  岳好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奇道:“什……么原因?”

  “你就像一只鹿,纤细轻盈,所以跑得快。”岳好扑哧一声笑了,如寄也跟着笑了,递给她自己的衣服,摇动轮椅出去了。岳好听见身后的门轻轻地扣上了,她盯着手里如寄的衬衫长裤,默默地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将柔软雪白的棉布凑到自己鼻端,清新洁净的气息充溢了鼻端,她将脸紧紧地埋在里面,好久,好久,都没舍得移开。

  终于换好了衣服,她打开门,看见客厅里如寄捧着一本书,在静静地读着。岳好走过去,她知道自己该走了,为自己忙乱了一天的爷爷奶奶,不知道在怎样盼着自己回去。可是她还是立在如寄旁边,看着他抬起的眼睛,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长腿叔叔》。”如寄笑着答。“讲什么的?”

  如寄将书合上,清澈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将手里薄薄的书递给她道:“你自己去看。”

  岳好脸立即红了,摇头道:“我……我哪里看得懂?”

  “你当然能看懂。”如寄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简单地答,仍将这本沉甸甸的书放在她的手里。岳好嘴唇动了动,低头良久,接过这本书,对如寄道:“那我试试。”如寄笑了,抬手从案上拿了一本薄薄的新华字典说:“这本字典送给你,要是遇到不认识的生字,就自己翻翻看;要是查了字典,还是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来问我。”

  岳好接过字典,嗯了一声,一边向外走,一边道:“等我看完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如寄点头,看了看门外的雨,叮嘱她:“门口有伞,不要再淋雨了。”

  岳好又嗯了,在门口拿了如寄的伞,撑开,捧着书和字典走进雨中,走出好几步,仿佛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回过身来,隔着飘忽的细雨,看见一身雪白的如寄仍在门口,目送着自己。她对他一笑,脆脆生生地对他道:“如寄,我刚才下山,看见你的窗子忘记关了,你去看看吧?”

  如寄对她笑了笑,点头,催促她快走。她生怕他忘了一般,又叮嘱一句:“不要忘了看窗子!”

  如寄嗯了一声,对她挥手:“快走吧,你已经着凉了。我这就去关窗子。”

  岳好这才满意地笑了,珍重地对他挥了挥手中的书,撑着伞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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