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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迎娶(2)

  乱糟糟的声音一时之间全都响起,她听见王婆的声音聒噪不堪,听见奶奶略带结巴的声音在喜气洋洋地往屋子里带人,她听见一个十分斯文温柔的女子声音在跟奶奶一问一答,最后让她心跳漏了一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澈动听,仿佛流过溽暑的淙淙清泉一般,将那些聒噪的声响全部压了下去。这个清澈朗润的声音带着笑意问奶奶道:“什么都不用准备了,岳奶奶,我嫂子她人呢?是在屋里吗?”

  岳好感到自己的脸腾地红了,一直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看着门口进来的高大的林风。

  穿着一身乳白色西装的他,仿佛一株玉树一般立在岳家鄙陋的屋子里,幽邃好看的眸子看了看岳好,将她头上的假花和脸上的腮红口红看在眼里,目光微微闪动,笑道:“准备好了?”

  岳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很久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林风对她笑了笑,伸出手道:“那就走吧?”

  岳好看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长的手,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正要迈步下炕,做惯了媒的王婆吵吵嚷嚷地道:“哪有新娘子的新鞋踏着娘家的旧土走的?你得抱着她上车!”

  林风和林妈妈显然都不曾想过这个,岳好更是吓了一跳,看着奶奶,用力地摇头。岳奶奶则显然存着另外的想法,仿佛没看见孙女在摇头,附和王婆的建议对林妈妈道:“说得是,结婚图个吉利,还是抱上车吧?”

  岳好嘴巴张大了,瞪着奶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风却笑了笑,将手里的捧花交给身后跟来的本家林大明,伸出双臂,一下子将岳好从炕上抱了下来。不及防备的岳好啊的一下惊呼出声,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林风,见他低头冲着自己笑了一笑,英俊的脸因为这笑容,仿佛春风化雨一般,她心头剧烈一颤,嘴巴张开,痴了一般地看着他。

  身边人群的笑声,嘈杂声,吆喝声,甚至因为林家娶亲的消息外泄,而一大早赶来看热闹挤了满满一个院子的乡亲的议论声,岳好统统都没有听见。她只是看着自己脸孔上方的林风,他完美无缺的轮廓在两个人到了室外之后,衬着蓝天白云,仿佛雕刻一般,炫目得让她移不开目光。

  这样的男子,竟然来娶她?懵懂茫然的年纪,坎坷多辛的成长,备受羞辱与嘲弄的身世,都让她对自己的评价低到了尘埃里。可是即使她已经矮到了尘埃之中,看不起她的人,难免还要对尘埃之中的她踏上一脚,方才解恨。

  而她,现在,竟然嫁进了这个完美得仿佛童话中才有的王子的家吗?抱着她的肩膀修长有力,一直将她抱着来到停在院子里的轿车旁,有人将车门拉开,她感到林风的胳膊微微用力,似乎要将她放进去,身后那个王婆噩梦一般的声音又插进来嚷道:“哎呀,不行啊,现在都是抱着新娘子坐轿子,你哪能就这么把她放进去啊?”

  岳好感到气血上涌,几乎就想蹦下地,跑进深山老林子里,干脆不结婚了。哪知这一整天行为都不合常理的奶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附和王婆说:“是啊,凡事都要做足了,我们小好没爹没娘的,结婚这样的大事,不能委屈她啊!”

  隔着林风高大的身子,岳好看了看奶奶,奶奶没有看着她,她苍老虚弱的脸只盯着林风,神情专注而孤绝,当初奶奶带着自己跑到镇里林家大宅去讨公道的时候,似乎脸上就是这个表情。岳好用力眨了眨眼睛,一言不发地侧过脸,生怕自己在众目睽睽里流下眼泪。

  林风看着岳好,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动了动,在众人环伺中极轻微地对岳好说了句:“你愿意我抱着你坐车吗?”

  岳好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抬目望着他,两个人目光对视片刻,她浑不觉自己竟然点了点头。林风矮下身子,将自己和岳好稳稳当当地坐进了车座上,身后的王婆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岳好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跟一个男子如此接近,接近到坐在他的大腿上,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她窘得连呼吸都漏了,浑身僵硬地缩在林风身上,动也不敢动。

  “别紧张,一会儿就到家了。”林风在她耳边低声说。她不知道要怎么说话,紧张的时候,头昏得似乎更厉害了,早上吃过的面条在自己的胃里一阵翻腾,她抬手捂住嘴,随着汽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难受得脸色雪白。

  “你难受?是不是晕车了?”她不敢说话,只摇摇头,汽车在这个时候猛地一下剧烈的颠簸,她在林风腿上被颠起老高,脑门重重地撞在林风的下巴上,她疼得哎哟了一声,感到头上的他也轻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忍不住抬起眼睛,见林风捂着下巴,正咝咝地抽冷气。

  “疼了?”她不好意思地问。林风捂着下巴点头,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她笑着说:“上次我以为你的弹弓是玩具,没想到你用来打我的额头;这次我以为你头上戴的是假花,没想到竟然是十分厉害的武器!你还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姑娘。”

  他的口气能让她最紧张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岳好放下捂着嘴的手,她仍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人们在日常生活里随口说的那些俏皮又聪慧的语言,她不是听不懂,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笨拙与蠢钝,是她在心里将自己一次次与人对比较量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太年轻了,人们因为她的身世和境遇所加在她身上的歧视与不公,让她过早地品尝了什么叫自卑和胆怯。然而,孤独而又脆弱、懵懂而又恐惧的年纪里,伤害她自己最深的,其实就是她自己。

  她用手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襟里的如寄的书,硬硬的棱角紧紧地贴着她的肚腹,每碰她一下,都让她感到安心。她嫁走了,以后的生活或许会有不同,可是她对如寄的心,却永远都不会变。友谊与骄傲,是清瘦的如寄给她孤单的成长岁月最大的礼物,她的心里装着这个,再也不是独自一人了,她有伙伴,有朋友,创伤之后有可以投奔哭泣疗伤的地方——她需要如寄的这本书陪着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

  想着过往生活里如寄所说过的那些满是智慧的话,她默默地在心里回味——她现在或许不明白他许多的话的意思,但她可以记住,将来终究有一天,等她真的长成了大人,她就会明白的。

  林风一直低头看着她,这样近距离看她,这张脸上除了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大眼睛以外,可以看出在可怕的口红和腮红掩盖下的精致的骨骼轮廓,弧度优美的鼻子和线条完美无瑕的双唇,因为两个人坐得太近了,甚至可以观察到连她耳朵的形状都可爱极了。林风扬起眉毛,看着车窗外的土岗绿地,脸上闪过一抹深思的神情。

  想起跟岳好的前两次见面,一直低着头不肯抬起的她,从来没让他看清过她的容貌,所以他也和母亲一样,以为是从小就任情恣意的大哥林岩一时酒后失德,才会让这个姑娘意外怀孕。现在这样近地看着她,才发现她在腼腆羞怯的神情之后,那令人难以忽视的容光。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些不确定起来。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大哥并不是任情恣意,而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长得不错的姑娘,那么……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她双手紧紧护着的衣襟里的那块硬硬的东西。他知道她很紧张,张开口,用安慰的口吻对她轻轻道:“都要嫁人了,还从娘家偷拿东西吗?”

  岳好听了他的话,吓了一跳,瞪着他,想张口反驳,可言辞一向不是她的长项,急得眉毛都拧了起来,仍没有说出来。林风笑了,摇头安慰她道:“我逗你的,我知道你没偷东西。”

  岳好不知道这么逗自己有什么意思,她很想这么说,可又觉得会惹他生气。语言对她来讲,就是用来树敌和惹人戏弄的,以往只要她开口,不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就是被人学舌自己的结巴,所以她本能地在脑子里闪过念头,但又习惯性地闭嘴,低头不语。

  “那是一本书吗?”岳好嗯了一声,很想他安静,不要再跟自己说话了,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不会答话?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在结婚这一天废话特别多?还是只有替人结婚的是这个样子……“是什么书?”抱着她的这个话多的人又问她了。岳好愣了半秒,想起如寄说的书名,轻声嗫嚅道:“《长腿叔叔》。”

  “不错,很好的一本书。”林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喜悦。岳好有点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双过于好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心中微跳,忙扭开脸,她如此不擅长掩饰,让林风笑了出来,岳好的脸更红了。

  “你要是喜欢看书,我家有一个很大的书房,你可以随时去看。”岳好愣了半秒,哦了一下,摇头道:“我看不懂。”

  “怎么可能?你现在不就拿着《长腿叔叔》?”

  “这……这本我没看过,是如寄送给我的。”她低声答,在说到如寄的名字时,掩不住语气里的叹息。“如寄?”林风目光微动,看着她问。

  “是我在山上果林的好朋友,他很聪明,不是,他最聪明,什么都懂!他有好多书,这本书是他借给我的……”

  “他有没有跟你讲这本书说了些什么?”林风盯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笑着问。

  岳好神情一怔,摇了摇头。“说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女,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

  “她也无父无母?”岳好奇怪地问,转过头来,从上车坐在他身上开始,第一次与他面对面。林风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她被口红染得血红的双颊和通红的嘴唇,心想前几次见这姑娘,脏兮兮灰突突的,完全看不清模样,现在好容易洗干净了,又被这些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打扮遮住了容貌。以她现在的骨骼轮廓,将来长大了,在母亲的熏陶下,未尝不会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就像《长腿叔叔》里那个脱胎换骨的俏丫头朱蒂一样……“她也无父无母,就像你一样。可是她很聪明,她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她写的一篇作文,为她赢得了一个奖赏——这个奖赏就是一个叫长腿叔叔的人提供给她的……”

  “什么奖赏?”岳好好奇了。林风没回答,反问:“你喜欢读书吗?”岳好摇头:“不喜欢,我看不懂。”

  “你可以让我母亲教你,她当初是师大中文系的老师,现在在家里休养,正好可以教你读书。”

  他的语气太过和蔼,他所建议的事情,太过友善,岳好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陌生人这样有礼地对待过,尤其是住在那样高大门楼里的陌生人。她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善意存在,所以也不敢接受,摇头拒绝道:“不……不用了,我有很多活计要做,也没空儿看书……”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林风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严肃:“你不能这样想。你要是不读书,将来长大了,会真的成为一个蠢丫头,跟那些乡下女人一样见识的……”

  岳好想不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竟然惹他生气了,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忆起当初听他讲他很快就要去北京念书了,是不是等他走了,自己就可以偷摸回家去帮奶奶干活了?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又何必顶撞他,惹他不高兴呢?

  似乎猜到了岳好的心思一般,林风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说道:“你想知道长腿叔叔是怎么奖赏朱蒂的?”

  岳好摇摇头,茫然地等着他说话。

  “长腿叔叔送聪明的朱蒂去读大学,他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朱蒂要定时给他写信,以此来检查她的学业。我一个星期以后就要回学校,之后不出国还好,若是忙于出国,我可能没时间常常回来督促你,所以你不妨像朱蒂一样,每个星期给我写封信,让我知道你都读了哪些书,都有哪些感想……”

  岳好吓了一跳,险些从林风腿上颠下去,她一着急,结巴的毛病更重了:“什……什么?我……我看不懂……”

  “一遍不懂,就看两遍,看两遍看不懂,就看十遍。要是再不懂,就问我妈,她什么都懂,做你的老师绰绰有余!”林风的语气毫不通融。

  岳好苦着脸看着林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这个境况的,她不过是舍不得如寄借给自己的这本书,藏在了身上,怎么就惹出这些麻烦呢?一个星期一封信?她险些哭出来,她平时连造句都一堆毛病,被老师批评来批评去,当全班差生的典型,上次老师让用什么造句来着?

  “我会让我母亲督促你写信,你住在我家期间,必须坚持每个星期给我写一封信……”

  岳好实在急了,知道自己结巴也得费力地说出来:“我……我连造句都……都不会,我不会写……写信。”

  “你怎么不会造句了?”林风奇怪了,可看她神情焦急,不像是在说假话,俊逸的眉毛微微皱起,暗思难道她真的是众人口中的傻瓜?

  “上次老师让……让用‘天涯海角’造句,我说,‘我妈在天涯海角。’老师和同学都笑了我,单丽丽说……说我没有妈,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我妈不配在天涯海角……”

  林风哦了一声,自己不明所以地暗暗松了口气。他看她神情凄楚,想到她的身世,这女孩长这么大,受了不少这样的委屈吧?

  “这个句子没错,你造得很好,老师和同学那样说你,是她们的错,你不要放在心上。”林风安慰她道。

  岳好小声地嗯了一下,感激地看了一眼林风道:“如寄也是这样劝我,你跟如寄……都是好人。”

  “所以你要每个星期给我写信。就从下个星期开始,风雨无阻,不许间断,听到了吗?”

  岳好被林风催逼不过,她叹了口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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