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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逢(1)

  一路上林风的话真的很多,岳好原本很害怕车子真的开进了林家,可现在被林风不断地盘问自己的学业、同学和老师,她人被困在他的胳膊之间,牢牢地钉在他的大腿上,避无可避,好像犯人一般,真想这车快点儿到了林家,让这一天快点儿结束。

  开出沙滩和树林,到了柏油马路,娶亲的三辆车子一路慢慢吞吞的,在岳好的心急火燎中,总算驶进了清渠镇林家高大的门楼里。

  大门缓缓关上,坐在后面车上的王婆和四叔、三婶走下来,在王婆的监视下,林风将岳好抱出车子。岳好搂着林风的脖子,密封的车里坐在他腿上是一回事,当着林家和岳家的这些观礼的亲戚,被他这样亲昵地抱着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脸不能自控地红了起来。她羞于面对周遭看着自己的目光,单纯的她也知道自己的衣着打扮容貌气质,都跟林风相去甚远,围观人群眼睛里既诧异又好笑的神情是骗不了人的,她一个扭身,将脸埋在林风的衣服里,不看周围的人。

  林家还是跟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堂皇阔大,闪着光的客厅走廊和书房,此际更显得不真实。林风将她抱着放在楼下朝阳的一间卧室,铺床的大红喜字毡子,比岳家那条铺炕的红巾气派多了。岳好坐在上面,林风对她笑了笑,指着门外说:“你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一下。你想不想让我把门帮你关上?”

  岳好求之不得,又有点儿怕别人笑话,遂小声问:“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偏不让她们看热闹。”岳好扑哧一下笑了,紧绷疼痛了一个上午的身子第一次放轻松。她从林风的眼睛里看见了善意,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目光扫到周围陌生而又令人敬畏的家具摆设,突地念起自己长了十六年的那个沙滩上黑糊糊的小茅屋,想到了分离之时奶奶擦不胜擦的泪水,不由得眼睛湿了,她身子向后,躺在床上,抱着如寄的书闭上了眼睛。

  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躺着,听着客厅里的人声。奶奶和爷爷因为风俗和身体的原因,都不能亲自来林家,所以岳家请来的三个见证人和林家的两个本家加上迎亲的大明、顺子,一共也就七八个人,作为一家之主的林嘉树则干脆没有露面,他的姿态表明了他对这场婚事的态度。但仅仅是这样几个人,嗡嗡的声音仍是不断响起,尤其是得了岳奶奶重托的王婆声音大大地传进了岳好的耳朵里:“谢芳啊,咋没见到你家孩子的爸呢?”岳好听不见林妈妈说了些什么,她从淋了雨,发烧,加上这几天心灵的各种煎熬,早就扛不住了,眼睛勉力撑着不敢睡,可是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她还是闭上了眼睛,什么都听不见了。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让她猛地惊醒,她抬起头,好一时茫然,及至看清周遭的物什,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她结婚了!

  她真的结婚了,真的嫁给了那个人,住进了他的家!她跟过往生活的一切联系,就只有身上的这套衣服,和怀中如寄借给自己的这本书了。

  想念,像是一条沿着肺腑蜿蜒而上的丝线一般,缠来绕去,丝丝缕缕地牵绊着她的心。寂静,让内心的惶恐与难过无限地放大,她的眼泪掉了出来,扑簌簌地打湿了衣衫,她没有伸手擦拭,索性趁着四下没人,哭个不住。

  哭泣中听见外间有人走动的声音,她纳闷地用手抹净脸上的泪水,翘首听着外间的声响,听着,听着,那声音沿着长长的走廊,似乎消失在外间客厅里。她在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浑然不知一个单纯的脚步声怎么会让自己这样紧张,正用袖子抹净脸上的泪痕,屋门呀的一声被推开,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她心脏剧烈地一跳,眼睛对上来人的目光,心弦一震,脸色变得雪白。

  两个人互望,隔了很久,仿佛天长地久那么久,来人的声音才响起:“我回来娶你。”声音低沉喑哑,不同于他孪生弟弟的清润澄澈。

  岳好耳朵里仿佛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霹雳,从昨天淋雨发烧之后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仿佛弦索断了,眼前一黑,她茫然无觉地倒在了大红毡子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整个人躺在床上,一双陌生似乎带着致命魔力的手正在她的头上胡作非为。这境况、这情形,这俯身在自己身上的人的气息如此熟悉,勾起她内心深处深深隐藏的一个场景,她吓得啊的一声,猛地跳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躲在床头,紧贴着墙壁,看着眼前蹲伏在床上的人。

  一头长可及肩的黑发,一身黧黑的皮衣皮裤,一张抬起看着自己的脸仿佛雕刻一般完美无缺。香烟与皮革的气味充斥着这间小小的起居室,似乎因为长途跋涉的原因,阳光与清新空气的气息围绕着他,跟此刻他眼中阴云密布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看着她,将手里扯下来的一束假花放在红毡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摘了你头上的花!”

  岳好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吓得双脚猛地蹬上窄窄的床头板,贴着墙壁的后背似乎想嵌进水泥缝里,以求能从他眼前消失。

  恐惧如此鲜明地摆在她的脸上,林岩从红毡上缓缓直起身,他目光扫过她头上剩下的那朵假花和脸上抹得一塌糊涂的胭脂口红,跟林风一模一样的脸上闪过一抹林风很少露出的不悦神色。岳好看了他的脸色,心中一震,慌张中双脚踩不稳,从窄窄的床头板上摔了下来,径直摔在林岩眼前。

  她正想爬起来,林岩伸出手,一把将她的头扳在手里,另外一只手三两下将她头上剩下的那朵假花扯了下来。

  岳好对这种出其不意,惊吓过度的结果是连惊吓都忘了,呆呆地看着他。“你别怕,我——只是摘了这些花,你可以好好躺着。”林岩道,阴云密布的脸盯着岳好,让岳好忍不住闪避开目光。林岩斜飞入鬓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竟然怕我?”

  岳好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僵硬了,她知道自己该跳下地,从门口跑掉逃开他,可是她的双腿仿佛烂泥一般,因为震惊,还有一些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的原因,连点儿站起来的力气都没剩下。

  “我回来娶你——如果你一定要嫁进我们家,我宁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娶你就是了。”林岩说着话,薄薄的唇角仿佛觉得自己很好笑似的,再说话时,口气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低沉喑哑,带了点儿满不在乎的劲儿,又或者是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满不在乎,“虽然我娶了你,我妈可能也不会原谅我,不过总比让她以为我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强,你说是吗?”

  岳好听他问自己,生怕他硬逼自己回答,她如此害怕在他面前磕巴,丢脸地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以至于嘴唇都微微颤抖了。

  林岩看着她,从她低垂着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满脸的红泥一般的颜色,他眼神微动,伸出手,从自家床头柜子上抽出纸巾,一只手伸到她的下颌处,轻轻抬起她的脸。

  岳好避无可避地对上他的面孔,乌黑幽深的一对眸子,让她几乎忘了呼吸,既不敢挣开,又不敢与他对视,她咬着牙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浑身的颤抖。

  柔软细腻的纸巾轻轻碰触着她的肌肤,她不明所以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见林岩正在用纸巾抹拭自己脸上用口红打的腮红。她睁大了眼睛,一点儿不懂地盯着他,那么一刹那的工夫,连心底的惊颤都忘了。

  “谁把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结婚的?”他问她。“王……王婆婆……”

  “像上台唱戏的小丑,还不如不打扮。”林岩用手擦了半天她的脸,纸巾再细腻,岳好也被擦得肌肤发痛,她满心想躲开,可是下颌在他手中捏着,她找不到勇气挣开。

  “好了,这身衣服也十分难看,不过我匆匆动身,路上没来得及给你买衣服,你只好暂时穿着这些,下来跟我去见我爸妈……”他一边说话,一边起身走到地上,回过身来等着她。

  岳好看着他,双目羞怯躲闪,身子却没有动弹。林岩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他等了片刻,见她仍不动,一步上前,伸出手搀在她腋下,有力的双手轻轻用力,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他正要带着她下床,外面大门的台阶轻响,一身白色新郎装的林风走了进来。

  他看见大开的房门里站着的林岩和岳好,愣了一下,几步走到起居室门前,到了门口看着久别重逢的大哥,吓了一跳似的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娶她。”

  “娶她?”

  “如果她必须要嫁进来,我宁可我娶了她,也不需要你来帮我收场。”林风听了,目光盯着脸色雪白的岳好,想了片刻,方对岳好道:“你接着休息,我跟我大哥商量点儿事。”

  岳好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地随时可能昏倒,她对他们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一点儿都不想参与,如果可能,她宁愿自己现在在家里,没有坐上那辆迎亲的车,没有进到林家,那她可能就不会再重会林岩……双腿失去了行动的力气,她僵硬地坐在床沿上,呆了一会儿,伸出手将红毡下那本《长腿叔叔》拿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风十分诧异大哥竟会回来娶这个姑娘。“你怎么想起回来娶她了?”林风开门见山。林岩笑了一下,反问:“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你不在家,我刚刚代你娶了她。”林岩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当初妈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说你不记得了?”

  “妈妈是不是很生我的气?”林岩的声音从回家以来,第一次变得警觉,此时脸上的神情,也显示了他对这个问题十分担心。“你说呢?”林风没好气地反问。林岩俊美的脸闪过一抹愧疚,很久他才低声道:“妈妈人在哪儿呢?”

  “在饭店里请那些陪客吃饭呢。”

  “你怎么回来了?”

  “岳好病了,丢下她一个人在家里,我有点儿不放心。”林风答。林岩听林风说起岳好的名字,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奇道:“她的名字叫岳好吗?”

  林风气得语结,终于怒道:“你连她名字都不知道?那你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来呢?还就在沙滩上,光天化日……”

  “沙滩上,光天化日?老实讲,我根本不在乎——”林岩坐直身子,他棱角分明的唇角弧度显示了他内心情绪的激荡,“我只是喝醉了,你懂吗?我喝醉了,根本没留意别的……”

  “这都不是理由!”林风怒道。

  “那什么是理由?”林岩瞪着弟弟,他脸上的神色显示这个话题于他也不轻松,“我本来就是个禽兽,这个理由够不够?恐怕妈妈就是这样想我的吧?”最后一句话提到母亲谢芳,林岩的声音明显小了,倔强又满是怒意的脸上闪过一抹失意,他不再说话,狠狠地扭过头,目光对着繁荫浓遮的窗外。

  “她是对你十分失望。”林风坦白地说,“对你这次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你是罪有应得。”

  “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我做了错事,所以回来,娶了她。如果妈妈还是不能原谅我,就像以前她不肯原谅我过去所做的每件事一样,我也毫无办法。”林岩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显然不想再跟弟弟继续这个话题,他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快步向岳好屋子的方向走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轻轻嗒的一响,林妈妈谢芳手里拎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

  她看见头发长长、一身黧黑的林岩,显然吃了一惊,脸上闪过一抹久别见到儿子的喜悦,接着猛醒到这个儿子刚刚闯下的大祸,脸上喜悦的神色顿时消失,将门在身后狠狠地带了一下,发出砰的一声。

  “妈——”林岩停在当地,唤着母亲,脸色僵硬。“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谢芳低低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很轻柔,即使在盛怒之中,她也没有抬高音量,但语气之后的决绝之意,却让林岩年轻的脸上溢满痛苦,他愣愣地看着母亲,僵硬得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谢芳对林风道:“把这个给岳好送过去,她从早上就没有吃饭。那孩子太瘦了,营养不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林岩脸上的肌肉一震,一直盯着母亲的眼睛垂下,很久没有抬起。林风看了一眼大哥,又看看母亲,一言不发地接过食盒,向岳好的屋子走过去。

  谢芳到沙发上坐下,她怔怔地坐了片刻,方抬起头看着阔别了几个月的儿子,轻声问了一个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你怎么会动那么可怜的姑娘呢?”

  林岩嘴角的肌肉绷紧,他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我当时喝了太多酒,可能——可能神志不清了……”

  “你不要事事都找借口!我不知道这件事跟喝酒有什么关系!你多大了,二十岁的人,你就不懂得一点儿自尊自爱吗?”

  林岩脸色铁青地听着母亲的呵斥,一言不发。谢芳显然气坏了,她纤细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声音因为震怒而颤抖:“那天岳奶奶带着岳好来找我,我看见岳好,我真不敢相信这种事是你干的,才十六岁的姑娘你也能胡来!你虽然从小胡闹,没有一天让我省心,可我真不相信这件事发生了,我就是不相信!我的小岩,怎么会是强迫女孩的畜生呢?”林妈妈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结哽咽,用纸巾轻轻擦拭眼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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