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门(1)

　　住在林家的第二天，岳好和林风在林妈妈的嘱咐下，开车去城里买东西。按照本地乡俗，结婚第三天，新婚夫妇是要回门探望娘家亲戚的，并且通常都要带着大包小包的回门礼物。这样闻讯来围观的街坊四邻看在眼里，就会四处传说谁家的姑娘姑爷多有钱，多孝顺，娘家人才会因此觉得有脸面，否则，娘家人则自觉抬不起头来。

　　林妈妈显然对这些很看重，她叮咛嘱咐林风，让他买这买那，好像这桩婚姻是真的一般。

　　岳好听着这些，对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仍然不敢相信，感觉这些都像是一场梦——坐着汽车出去买东西，在她的经验来讲，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难以置信。

　　于是，在城里的这一天，岳好真是大大地开了眼界。太多新奇的事情，让她的感官仿佛水漫涌过自己的头颅一般，昏了，茫然了，以至于一整天下来，她还是不敢相信今天刚刚经历过的事情，真的已经发生了。

　　她目光斜看一眼专心开车的林风，手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小红星项链——她平生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首饰，如果不算手指上的戒指的话。在她心里，这枚戒指确实不算自己的，因为如果不是替那个人娶了自己，林风是不会无端买一枚戒指给她的呀！

　　可是今天逛那个大得让人眩晕的商场时，他却给自己买了这条小星星项链，还说刚刚结婚的她，应该戴一条红色的，于是她就有了自己平生第一个礼物，而在他却简单容易得仿佛只是打了个喷嚏一般。接下来一整天她都用手摸着脖子上的这条细链子，每摸一次，都更确定林风是真的对自己这样好，真好。他跟如寄一样，都是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好几次在他买给自己衣服时，她都摇头拒绝，可是总是一脸微笑的林风根本不容她表达意见。他对她的照顾与呵护，用一种最不让她感到尴尬与难堪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他就像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哥哥一样。

　　“等一会儿到了家，我妈可能会让你换上那些衣服给她看，她一直想有个女儿来的，常常说有女儿才是福气，她现在总算如意了。”林风在车驶入清渠镇时对她轻轻说道。

　　岳好心中一动，却没有作声。“明天早上你打算几点回家？”

　　岳好啊了一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回自己奶奶家，心里顿时一阵兴奋，忙答道：“天亮就回去，行吗？”

　　林风嗯了一声，看了她一眼，商量道：“天亮有点儿早，八点怎么样？”岳好有点儿不好意思，心中暗想人家对自己这样好，自己还这么急着想回家去。林风却对她心里的念头一点儿不曾留意，车开进了自家大门，见自己母亲走了出来，他下车打开后备厢，对母亲道：“东西都在这里了，你看可以吗？”

　　谢芳简单看了看，把给两位老人的衣服铺盖和糕点翻了翻，点了点头，低声对儿子道：“让你给她买些衣服，买了吗？”

　　“都在后车座上，一会儿你让她穿上看看？”

　　“也好，小好怎么还不下来？”林风摇头，走过去拉开车门，对呆坐的岳好道：“怎么不下车？”岳好咧嘴一笑，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怎么解开安全带，低头指了指带子。林风笑了出来，帮她解开，伸手将她扶下车，然后走到后车座处，将给岳好买的衣服拎了出来。

　　谢芳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诧异地盯着林风。母子二人目光对视，林风笑了一下，无所谓地道：“一次买够了，省得以后总跑。”

　　谢芳哧地笑了，摇头道：“春夏秋冬的衣服竟然都买全了？也不怕过时？你呀，还没学会赚钱，倒先学会了你们林家的大手大脚。”

　　“我哪有啊？这些东西加起来，还不够我哥请人吃顿饭。”林风一边说，一边冲身边的岳好眨了一下眼，岳好怕惹恼林妈妈，抿着嘴，不敢笑。

　　谢芳听小儿子提起丈夫和大儿子，轻轻哼了一声，当着岳好，也未深说，只一径回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指着林风放在茶几上的购物袋道：“小好，你把这些挨个给我穿上看看，哪件穿着好看，明天回门就穿哪件。”

　　岳好不明所以地看着林妈妈，她不经世事的目光掩藏不了情绪，林妈妈轻轻笑了，低声道：“林家在这清渠镇是有名的人家，小好，你嫁了进来，回门要是穿得太破了，以后我们家人在这个镇上都抬不起头来。”

　　自己穿得好坏，竟然跟他们母子的脸面也有关系了？岳好不知道这是林妈妈为了让自己好受故意说的，还是事实上就是如此。

　　她懂事地没有多话，按照林妈妈的吩咐，将衣服一一试给她看。最后林妈妈选了一条白底红花的长摆连衣裙，配着在城里买的新娘子穿的红色小皮鞋，让她明天穿着这一身回去。

　　“你的头发不好看，一会儿吃了饭，让小风带你出去到理发店，重新把你的头发打理一下……”

　　岳好吓了一跳道：“我……我不去。”谢芳诧异地看着岳好，等着她解释。“我……”岳好咬着嘴唇。她不想去镇里，不想在缔结了这门亲事之后，出现在众目睽睽中，镇里的人肯定会和村里的人一样，像看猴子一样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不去？”谢芳等不到岳好的回答，径直问道。

　　岳好从未在别人面前表述过自己内心的情绪，她也表述不明白，遇到批评、羞辱、轻视，她总是沉默，沉默，哪怕内心仿佛酝酿暴风雨的积云一般越来越沉重，不堪重荷，她还是沉默着，无法言说自己的内心……她在林妈妈的目光里退缩着，感到自己的嘴角微微颤抖，紧张与不适，让她的喉咙仿佛抽筋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你慢慢说，不要着急。为什么不去弄头发？”林妈妈看见了她的紧张，声音变得柔和了些。

　　“我……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一定有原因，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去？”

　　“我……”

　　“小风明天就要去北京了，你从这个周末起，就要每天练习给他写信，听说读写，这是一体而成的事。你要是说不出来，将来写信，表述上也会有问题。告诉我，别着急，一句一句来，你为什么不想去弄头发？”

　　岳好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林风看不下去了，插口道：“妈——”

　　“你别管。”谢芳的声音很轻，但足以使林风闭上嘴，她看着头低垂着的岳好，目光里全是同情。“我……”岳好的脸涨红了，她只想逃开，跑到楼上去，跑到奶奶家去，藏在林妈妈的目光找不到的地方，躲在那里，再也不出来。“小风，去给我倒杯茶。”林妈妈对林风道。林风看了一眼备受折磨的岳好，跟大哥林岩不同，他从小就不曾违拗过母亲的任何话，小时候是因为对聪慧母亲的崇拜，长大了，则是因为对母亲不幸婚姻的同情，尤其是在发现母亲的心脏不好之后，更是百依百顺。

　　他无奈地站起身，走到岳好身边，伸手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说了一句：“别怕，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岳好没有抬头，她听见林风进了隔壁屋子的声音，仍然低着头，好一会儿，她听见对面的林妈妈低声道：“小好，抬起头看着我。”

　　她声音里的什么东西，让岳好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林妈妈。本以为自己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瞧不起和恶意，可是没有，眼前的这双眼睛满是同情地看着自己，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从这双眼睛里还能看见一抹神情，似乎是善意，又似乎是理解。

　　“小好，发生在你和小岩之间的事，你觉得是好事吗？”岳好吓了一跳，她想不到林妈妈竟然问这个，她心中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林妈妈，好半时没有回过神来。谢芳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轻轻叹口气道：“你吓坏了，这当然是坏事。

　　可是小好，我想事已至此，凡事该往好的方向想，若不是我的那个孽子胡作非为，你也不会嫁进林家。你人生的轨迹，从现在开始，可能有无数个发展的方向，全看你自己怎么把握了，你懂吗？”

　　岳好摇摇头，不是不懂的摇头，而是不赞同的摇头。她知道林妈妈的意思，林妈妈跟如寄还有爷爷奶奶想的一样，只要她能嫁进林家，就是天大的好事一桩了。可是，有一个念头深深地植在她心底，她不曾对任何人说出口，那就是林家虽然了不起，她这样的人能嫁进来，虽然是天大的便宜，可是她再穷，再不起眼，她还是有自尊的。

　　她并不想高攀任何人。可惜她的这点儿可怜的自尊，她身边的人都不看重罢了。“小好，我刚才说的，你可能没听懂，也是，那些大道理确实大而无当，难以明白。总之，因为你嫁进了林家，以后你在清渠镇，不管是出去买东西，还是做头发，都不用担心会受到任何人的轻视，你懂吗？”

　　岳好摇头，真的不懂。谢芳轻轻一笑道：“你要是不懂，看我就知道了。我在清渠镇静养很多年了，从来不跟镇上的人来往，这样孤僻的性格，其实最容易让镇民看不惯，可是我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受到过这个镇子里人的排斥。虽然这话不该我说，但是还是得承认，做个有钱人还是有好处的。”

　　岳好看着林妈妈，乌黑的眼睛垂下，没有再说一句话。晚上她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一想到要回家了，心情就是一阵兴奋，等到她终于熬不过睡魔，在舒服绵软的床上合上眼睛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林风的电话打进来时，她仍在沉睡，猛地被铃声惊醒，她又一次从床上惊起，瞪了半天眼睛，才发现自己不是在梦里的奶奶家，而是如昨天早上一样，在新家舒服的大床上醒来。

　　岳好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小心地将听筒贴着耳朵，便听见林风开朗清澈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他道：“小好，现在都八点了，你再不起来，我可不带你回娘家了！”

　　岳好啊了一下，声音里的担心和难过让电话那头的林风轻轻笑了，说了一句：“逗你玩呢。快起来吧，我妈说了，回门那天到得太晚，会被人笑话的。”

　　岳好不知道林风为什么总是逗自己，这么让自己难过很好玩吗？她急急地放下电话，爬起来冲进浴室，胡乱洗漱一番就冲到楼下，还没到楼梯底，就看见林妈妈谢芳站在客厅入口，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对她道：“快去吃口饭，吃完了，我还有话叮嘱你。”

　　岳好连忙答应，她心情太过激动，对餐厅里桌上摆放的那些鸡蛋牛奶面包全都没有胃口，只抓起果篮里的一只苹果，大口地吃，平时尝都没尝过的苹果，她连什么味道都没有品出来，就咽了下去，噎得自己喉咙难受半天。即使这样，她也无心再耽搁时间，吃完赶紧冲回客厅，谢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吃完了？”

　　她点头，还被那苹果噎得有点儿说话费劲，用手拍了拍胸口，才能说出话来：“林……风呢？能走了吗？”

　　“要叫二哥，不许提名带姓地叫林风。”谢芳纠正她。二哥？岳好在心里暗暗觉得这称呼太过亲昵，还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妥，至于哪里不妥，她一时无暇顾及。她现在只想快点儿回家，自己两天没在家了，不知道爷爷奶奶怎么熬过来的？

　　“那二哥呢？我们该走了吧？”

　　“他马上就来。小好，你过来，先把衣服鞋子换了，我给你梳梳头发，还有几句话你要仔细听好。”岳好忙走到谢芳身边，按照林妈妈的吩咐，换上那件白底红花的长款连衣裙和红色漆皮小皮鞋。换完了，林妈妈上下左右地端详着岳好，点头道：“越看越觉得你这孩子长得是真好。唉，我这辈子只知道读书，最不会打扮，就给你绑条辫子吧，你小小年纪，梳髻子盘头像个小媳妇似的，也不太适合。”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梳子，给岳好仔细地梳拢头发。她细腻的手不时擦着岳好的头皮，轻柔而又体贴的劲道，让岳好觉得舒服极了。林妈妈凑近了，便有一股贴心温暖的气息围绕在岳好的周围，岳好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林妈妈，目光在她柔和极了的脸上停留片刻，她感到自己此时胸口暖呼呼的，梦里梦了无数次的母亲形象，在这一刻，跟林妈妈重叠了起来。

　　如果她有一个林妈妈这样的母亲，该有多好啊？她的头发向来没有人打理，连刘海都没有人给她剪，所以林妈妈将她所有的头发都梳成了马尾辫子，吊得高高的，用一根红色小皮绳绑得结结实实。刚刚梳完，外面房门一响，一会儿工夫，穿着一身雪白西装的林风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几乎立即停在了岳好身上，将她穿着白底红花连衣裙和红色小皮鞋的样子端详了半天，末了看着她清汤挂面的脸，见岳好因为自己的目光而变得局促紧张，他嘴角轻扬，一点儿也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好看极了。”

　　岳好的脸腾地红了。“小风，回门的东西都放进车里了？”林妈妈问林风。林风点头。

　　“小好，你今天回门，咱们这里有乡下的老规矩，新媳妇这一天是不能留在娘家的。你要是想你奶奶，可以等小风去北京之后，那时候回去住几天，但是今天不行，你懂吗？”谢芳语重心长地叮嘱岳好。

　　岳好对这个不近人情的老规矩十分失望，抿着嘴不作声。

　　“你们俩这次回家，东西我都让小风带回去，中午不要让你奶奶辛苦做饭，就用小风带过去的东西吃点儿就行了。你奶奶身体不好，下午你们俩坐一坐，到四点左右，太阳还没落山时候，就得回来，懂吗？”

　　岳好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们那里的乡亲，难免会去你奶奶家看热闹。你现在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是林家的人，对他们那些人，爱搭理，就搭理一下，不爱搭理，你就让小风来对付他们。千万别自轻自贱，让他们看了笑话，懂吗？”

　　岳好原本一直低着头，听了这话，抬起眼睛看着林妈妈，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林妈妈的意思是自己以前自轻自贱，让人笑话了吗？

　　她的神情让谢芳知道这孩子误会了，两天的接触下来，谢芳已经明白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实际上心思灵透、脆弱敏感，林妈妈忙道：“我的意思是，在那些人面前，你要抬起头来，不要自卑。如果你自己心里先看不起自己，怎么能指望别人尊重你呢？”

　　可是自己确实做了让人看不起的事啊？岳好难过地想，她没结婚就有孩子了，而且才十六岁。虽然十里八乡也有很多十六七岁就嫁人的，比如张榕就是十六岁嫁了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可是她们都是结婚后才大了肚子的啊，而她跟林岩，算是怎么回事呢？

　　更说不清的是，她虽然嫁进了林家，可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却并没有真的娶她。奶奶和林妈妈都说这桩婚姻不过是权宜之计，等过几个月身上的麻烦没了，她可以随时离开林家，因为她和林岩并不是真的夫妻……如果是真的夫妻，估计自己也不会嫁给他吧？她会跑进大山里，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久久地躲起来，让所有的人都找不到自己，她宁可嫁给一只老鼠、一只癞蛤蟆，甚至一条蛇，也不愿意真的嫁给他！

　　……这些话她说不出来，既缺乏说出来的勇气，也缺乏说清这些话的能力，只能在心里难受着，对林妈妈的嘱咐，不得不回应地点了点头。“小风，照顾好小好，别让人欺负了她。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就带她回来吧。”谢芳叮嘱二儿子。林风忙答应了，见母亲没有其他的吩咐，伸手拉住岳好的手，领着她向外走。

　　他将她安置在车里，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着一路上都神情呆呆的岳好，问道：“怎么了？是我妈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岳好有点儿紧张，结巴的毛病又犯了：“不……不是，我……我就是想……想家了。”

　　“马上就到了，别着急。你以后要跟我妈一起住，时间久了，你就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人，因为她懒得复杂，所以她说话总是直来直去，适应了就好，她是个没有恶意的人。”岳好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低声说道：“林……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