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萝莉(2)

　　岳好脸红了，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夸过。她从小就穿着民政局发下来的那些难看又褴褛的衣服，因为从没有人教她讲个人卫生，所以头脸身上经年难得洗几次，浑身的味道除了自己习惯了闻不到，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无数个外号中的那个“大臭虫”，就是这么来的。冬天的时候，还因为家里冷，她常年拖着鼻涕，跟那些穿着红的、粉的羽绒服，头上扎着五颜六色发带的李雪、单丽丽她们完全没法比。她听那些女同学说，李雪在中学一年级就收到了男同学的情书，而单丽丽脖子上戴的那个小绿珠的项链，据说就是同班那个个子高高的刘光庭买给她的……自己长得很难看的念头在她心里如此坚厚，以至于她根本不相信林妈妈的话，只是十分感激林妈妈的好心，于是抬起眼睛对林妈妈笑了一下。

　　“将来营养跟上了，你会越来越好看的。现在第一步，是先把你的浑身上下洗一洗，把这套衣服换下来，也就该下楼吃饭了。”林妈妈笑着站起来，转身向玻璃浴房走过去。

　　岳好紧张地听着林妈妈的动静，水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她胆战心惊地向着玻璃里望过去，隔着珠串帘子，见林妈妈在那个硕大的浴缸外站着，手里拿着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向水里洒，隔了一会儿，一股甜甜的，仿佛早萝莉春二月野外兰花开时的幽香从浴室透出来。她轻轻站起身，向房门口走过去。“你往哪儿去？”林妈妈走出浴室，看着她纳闷地问。“我……”她不回头，嗫嚅着，心存侥幸地祈祷林妈妈能饶了自己，千万不要让自己洗澡啊！“过来进到浴缸里面去！”谢芳的声音里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岳好难过地转过身来，不敢看林妈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地迂回反抗道：“我洗过了。”

　　“什么时候洗的？”

　　“今天早上。”

　　“在哪儿洗的？”

　　“在家里。”

　　“用个毛巾擦擦，你以为那就是洗了？”谢芳两步走过来，伸出手拉住岳好的胳膊。斯文白皙的谢芳，手劲着实不小，硬是把岳好扯进了浴室里，松开岳好，用手摸了一把岳好的头发，摇头道：“这头发更得洗，不洗你今天就不许上床睡觉——快进去，第一次最麻烦，这一次我帮你洗好了，以后就……”

　　谢芳的话还没说完，岳好的脑袋就摇得像个拨浪鼓，吓得不轻地反抗道：“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洗！”

　　“你自己能洗个什么？快进去，我是女的，看着你不怕的。”

　　可是不管谢芳怎么讲，岳好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谢芳在旁边帮忙。谢芳看着岳好涨红了的脸，对这个十六岁的倔强姑娘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说道：“那我先出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进来，行吗？”

　　岳好心想自己肯定不需要她，乐不得她赶紧出去，鸡啄米一般地连连点头，看着林妈妈出去了，又听见外间的房门嗒的一声合上，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过眼睛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她默默地鼓了半天勇气，才缓缓抬起手解开身上的衣服扣子，红衫绿裤下，是贴身的棉布内衣内裤，她最好的一套，因为结婚奶奶特意给她穿上的，她看了看玻璃珠帘外的天光，虽然只是自己一个人，却终究没有勇气脱光了，抬起手将发辫打散，战战兢兢地抬脚进到浴缸里。

　　将全身浸在水里，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夏天，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泡在清水河里洗澡了，在广阔无人的沙滩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高可遮蔽堤岸的河草迤逦在清水河的两岸。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快意地游来游去，曾经是夏天干活后一身汗湿时她最大的享受。

　　如果她不曾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林岩！她把头猛地浸在浴缸里，默默屏息数了二十个数，方才浮出水面。如此不断重复，直到清水河边发生的事情彻底被自己赶出脑海，她才站起身，在架子上找到洗发水和香皂，将浑身上下胡乱揉搓了一下，又用浴缸中的水草草冲洗一番，抬脚迈出浴缸。又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抬起手，慢慢抹拭自己的头发。

　　发丝微动，转身之间，她突然见一个个子高高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浴室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吓得将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到了极点的容颜。

　　林岩！怔怔地，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才想起自己浑身衣服都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内衣已在脚下汪了一摊水。她蹲下身子想捡起毛巾，慌慌张张中人在水上滑了一下，顿时跌倒在地。

　　玻璃外的高个子身影一动，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眼睛，目光与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相对，浑身恍如电击一般地颤了一下，时间、空间，这个世界，那些无所不在的宇宙万物，天地之灵，仿佛一下子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空白，她只感到了一片空白，在与他的目光对视中，她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忘了自己。

　　她感到有些凉凉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她知道是他在轻抚着自己。茫茫虚空中是谁在叹息吗？这样的空虚，又是这样满溢的喜悦与轻颤，长长久久地淹没在身体苏醒并疼痛的狂澜里，内心骗过理智的防守，这一刻哪怕不是真的，也不要那么快醒来……“我现在知道我哥是怎么发疯的了。”一个声音呢喃道。岳好眼睛眨了一下，目光在对面的眸子里搜寻到一抹清亮，眼睛扫过他利落清爽的短发，心中一震，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那样凉，跟记忆中那只仿佛能让自己浑身上下燃烧起来的手完全不同。浴室中迷漫的水汽让她的眼睫毛有些湿重，她移开目光，想站起身来。

　　有力的男人的手搀扶在她的腋下，她感到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拉了起来，她纤细的身子站在他面前，湿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上，沿着她的前胸向下滑落。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低低地说了一句：“实在太美了……”他修长萝莉的手指沿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她的颈后，盯着她良久方低声道，“纯真而诱惑，带着毁灭力量的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我该庆幸有我大哥的前车之鉴……”

　　“你……你在说什么？”岳好结巴着茫然地问。

　　林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她，岳好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腿和肩膀胸脯处停顿时引起的近乎痉挛的感觉，她满心慌乱地低下头，感到他收回了放在自己颈后的手，良久听到他在自己的头顶上说：“你有一双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小好，以后不要总是低头，等你长大了，你用你的眼睛看一眼男人，那个男人就会跟得了失心疯一般地迷上你，会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你该慢慢习惯这个。”

　　“你在说什么啊？”她不光身上全是水湿，连脑子里也被他迥异于平时的言行搞得一头雾水。

　　林风将手插在裤袋里，深深看了一眼她轮廓姣好的脸庞，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怎么样，我毕竟不是我哥……第一步先把你的结巴治好吧，之前你是跟你奶奶学的，生活环境变化了，总会好些。”

　　岳好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巴是跟奶奶学的，成长的岁月里，无数的乡亲和邻里不断地在她结巴时提醒这个，她想不知道都不可能。“我……”为奶奶辩护的本能让她开口想说话。

　　“还有——”林风不等她说完，已经转过身，似乎经过了刚才一刹那的迷失，清醒过来的他等不及离开浴室了，边走边道，“如果你洗澡时连那么大的敲门声都听不到，下次最好把房门锁上！”

　　岳好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怔了半天，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些什么。什么好看的眼睛迷上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满心懊恼的她意识到自己在智识上的不足，或许这就是自己跟聪明人的区别吧？像如寄和林风这样的人，随口说的一句话，自己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里面的意思。林风还好些，可是她多么想做如寄的朋友啊！要做他的朋友，却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懂，完全无法交流，她又算是哪门子朋友呢？

　　而她从今以后或许是没有办法继续上学了，既然不能上学，那以她中学没有毕业的水平，只怕会跟天生聪颖的如寄差得越来越远，她本就配不上他，经过七年、十年，颟顸愚钝的自己，与睿智超远的如寄比起来，也是天上的白云与渠沟中的污泥的区别吧？

　　岳好越想越是沮丧，她用毛巾抹拭好自己，低头看了半晌身上湿透了的内衣裤，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奶奶家离开的时候，她是带来了一个小包裹的，可是那个包裹放在了楼下铺着红毡子的那间屋子里，现在一身水湿，怎么下楼去拿呢？

　　心里踌躇着，外间房门轻轻地开了，她转过头，看见林妈妈手里拿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岳好心中一动，心中对有钱人家与自己家的不同再次加深了印象。她活了十六年，除了今早要嫁人，奶奶用棺材本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超过两件以上的换洗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乡下民政局收上来的人家穿小的、嫌旧的，有的甚至染上了脏东西的，像这样随手拿出两件衣服给自己这个外人穿，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拿衣服进来的谢芳猝不及防，没料到自己会看见如此秀美的少女胴体，她愣在当地，目光扫过那分分明明的女性曲线，形状姣好的少女乳房，轮廓完美挺翘的臀部，天真得近乎无邪的美丽脸孔，糅杂在一起，如此动人心魄，虽然她是个女人，也不由得为眼前的少女之美呼吸一滞。

　　岳好在她的目光中背过身去，羞怯腼腆的她，始终还是不习惯在人前展露身体。谢芳怔了怔，走过去将衣服放在床上，对她说道：“这是小风的姑姑以前的衣服，她喜欢打网球，当时身材还不胖，所以这裙子和衣服都不大，你试试合身吗？”

　　岳好抬起头，眼睛盯着床上的衣服，低低地说：“我穿她的衣服，她会不会生气？”

　　谢芳摇头：“不会，她早就移民出国了，这些衣服整整有几个柜子，全都是她不要的，有些太大你现在还穿不了，等将来你长高些、长胖些，可以自己去翻，喜欢哪件，就穿哪件吧。”

　　岳好哦了一声，嘴角弯了一下，知道自己不该高兴，可是内心还是不能自控地欢喜了起来。天知道她多么喜欢漂亮的东西——别的同学头发上戴着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发夹，身上穿的漂亮的红缎子绿纱衫，还有那些闪亮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项链耳坠戒指……只不过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东西，所以她一直假装自己不在意……可她毕竟才十六岁，她要是不喜欢这些让人欢喜的漂亮小玩意，不喜欢好看的新衣服，那才是见了鬼了。

　　她有些拘谨地伸出手，将一件红色的T恤衫拿在手里，T恤下面，是一条雪白的百褶裙，细心的林妈妈甚至还从奶奶家带来的包裹里，翻出了她换洗的内衣，只不过跟上面的T恤白裙比起来，她的内衣显得很残旧且廉价。岳好慢慢地将T恤裙子凑在自己鼻端，闻着布料上干净清新，仿佛是夏日太阳下灯笼花漫氲萝莉的香气，好久，好久，都没有动一下。“脱了身上的湿衣服，换好之后，也该下楼吃饭了。”岳好听了，嗯了一声，却呆呆地没有动。林妈妈知道她还是害羞，这孩子甫离原来的生活环境，也难怪她如此，谢芳体贴地转身走了出去。岳好听见门合上了，连忙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下两下换好了，冲到浴室里，用梳子胡乱梳了几下乱糟糟的头发，又仔细地抚了抚身上的T恤和裙子，方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岳好沿着右手边向记忆中楼梯的方向走去，看见那盏亮晶晶的大吊灯后，果然铺着暗金色地毯的楼梯出现在眼前。她迈步下楼，走了不到两级，身后的房门一响，头发湿湿的林风走了出来。

　　她冲他微微咧嘴，她还是不知道如何跟人打招呼，又在转念间想到先前在浴室被他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感觉有点儿不自在，忙转过身，就要下楼。

　　“等我一下。”她停住，林风走到她身边。他清澈的眼睛在她的红短衫白裙子上逗留了一会儿，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发现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他显得更为好看。

　　“这么简单的衣服，就让你换了一个人一样——小好，你真漂亮。”这是第几次听见他们母子这样夸她了？她赧然地低下头，对这样的夸奖，她很感激，也有点儿惭愧，过往的生活经历让她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可是在心底那些迂回盘绕理智不能触摸的深处，她又窃窃地盼望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都没有的她，起码可以是漂亮的，让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