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门(3)

　　想到自己的傻气，眼泪不争气地开始在眼窝中聚集，越是用力控制，眼泪越是盈满她的眼睛，沿着兜不住泪水的眼睑，流下脸庞，在她身上白底红花的长裙上留下一串湿润冰凉的痕迹。“小好，进来，别听她们那些话。”爷爷在屋子里喊她的声音里带着老实人被激怒的火气，传进她的耳朵。

　　岳好用手抹掉眼泪，擦了又擦，直到自己感觉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方才进屋，对着爷爷关切的眼睛，她勉强笑了一声，把手里的红包递给爷爷道：“这是林家给的回门钱，爷，等我奶回来了，让她好好收起来。”

　　岳爷爷高兴地接过来，粗糙的手指有点哆嗦地打开红包，拿出里面红鲜鲜的钞票，穷了一辈子的祖孙俩，吃够了没钱的苦，对钱有种本能的看重。岳爷爷正要仔细数数，就见窗子那里有几个人的头趴在上面，本村来看热闹的人冲爷爷喊道：“岳老头发财啦，收了那么大的红包，怎么不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

　　岳爷爷迅速地把钱藏在身后，对着村子里的乡亲赔了半天笑，支使岳好道：“快去，把门打开，人家都来看你了。”

　　岳好知道本村新嫁出去的姑娘回门这天，是有相好的邻舍来探望的风俗。可是他们岳家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相好的人家，这座沙滩上穷到底的孤单小茅屋，向来没人屑于与他们来往的。

　　她把头扭向一边，对爷爷的话就当没听到。

　　“小好啊，快点儿。你怎么不去开门呢？”老实了一辈子的岳爷爷着急了，生怕惹外面的乡亲生气。

　　“不开！”岳好低低地、十分倔强地答。

　　“那哪儿行啊，前院大婶子后街的二叔都在外面等着呢，你快去开门——”

　　“我不认识什么大婶子二叔的，不开！”岳好不想惹爷爷生气，可是她想到几分钟前自己在灶屋里流的那些泪水，胸腹之中一股不平之气怎么也压不下去，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仿佛着了火一般。她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被他们气着了，扭着头，瞪着黑魆魆的但却熟悉到骨子里的家，一动不动。

　　“你不开，我去开！”瘫痪了很多年的岳爷爷生气了，在炕上爬起来，就要下地。

　　岳好伸出手，将爷爷按在炕上，低声急道：“爷——爷，她们骂我，你让她们进来做啥呢？”

　　“哎呀，骂一下又不丢块肉。邻里乡亲是大事，谁还没犯过错，还能不来往吗？我以前都怎么教你的？”忍辱偷生一辈子的岳爷爷又开始拿自己的人生信条教导孙女。

　　“不行！”岳好想答应，就像自己在过去的十多年里答应爷爷奶奶的那样，对别人的鄙夷侮辱逆来顺受，辱骂她，瞧不起她，都当做没发生好了。可是现在不行，她盯着自己身上的花裙子，想起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想起颜丹单丽丽刚刚骂的“卖身的”

　　“大了肚子不要脸”这些话，她再一次摇头道：“不行，我烦死外面这些人了，爷，我宁可一辈子不跟她们来往，也不放她们进来！”

　　她声音里的决绝与伤心让岳爷爷怔在当地，看着孙女急得红了的脸，他把眼睛低下，叹了一口气，不再提开门的事了。

　　外面看热闹的乡亲不满的声音传进来，窗内祖孙俩不作声地听着，岳爷爷的叹气声越来越大，岳好的眼睛则越来越冷，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传进来，她才肩膀一动。

　　回过头来看着窗外，果然李雪、颜丹、单丽丽还没走。因为原先站窗子口的人慢慢散去了，她们三个凑到了窗前，内中李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岳好身上的红花裙子，目光扫过她因为头发都梳在脑后而露出来的夺目的美貌，嘴角微微一动，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颜丹已经忍不住大声道：“磕巴，我妈说了，你没结婚就有孩子，最不要脸。学校肯定不要你了，你就蹲在家里养孩子吧！”

　　岳好听得气往上涌，她本就结巴，生气了着急了伤心了，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些年她在学校里被欺负得最惨，主要原因也是为此，语言是反击的利器，而她的利器早就钝了。她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火烧一样，紧张得几乎要痉挛。就在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承受不住，想站起身跑出屋子，跑到山上，远远地抛下这个世界时，外面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插进来，冷冷地道：“你妈哪只眼睛看见她没结婚就有孩子了？”

　　林风？

　　岳好猛地凑到窗子跟前，看见院子里显然刚回来的林风站在颜丹、单丽丽、李雪后面，清澈的眼睛盯着这几个面带恶意的女孩，浑身上下的气势不怒自威，让颜丹脸上一热，肚子里恶毒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单丽丽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风的俊脸，好像呆了一般；三人中只有李雪不言不语地看着林风，她是村长的女儿，又在学校当了七年的学生干部，心眼比单丽丽和颜丹都多一些，所以她说起话来，远非一味蛮干的颜丹可比：“她不是在沙滩上跟你哥乱搞大了肚子吗？全村人都知道，她不是不要脸是什么？学校肯定不会再要这样的学生……”

　　林风走过来，他没等李雪说完，径直走到窗子前对岳好说道：“小好，出来一下。”

　　岳好吓了一跳，她本想摇手拒绝，可是林风眼睛里的神色让她没了拒绝的胆子，只好慢腾腾地走到林风身边。她敏感地觉到了周遭仍在逗留的本村人的目光全都聚在自己和林风的身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下头，不发一语。

　　她感到肩膀一紧，林风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拥在怀里，她吓得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看着林风，见他好看极了的脸正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笑容不似她平时见惯了的那般春雪初融的和柔清澈，反而带着一股陌生的不羁狂放之意。她心中不能自控地怦然一动，听他对着自己平生最大的几个对头笑道：“我妈说小好长得没缺点，不梳辫子不打扮，就已经是这个村子最好看的了，我也这么认为。小好，你想不想以后跟我哥一起去俄罗斯读书？不喜欢俄罗斯的话，想不想去别的国家看看？我哥天南海北全世界各地都去过，等你长大一点儿，只要你想，他可以带你去世界上任何你想去的国家和地方，玩多少年都行，你说好不好？”

　　岳好嘴角抽动一下，她对面的颜丹和单丽丽都张大了嘴巴，李雪的脸色则变得跟纸片一样惨白。岳好知道林风是故意的，心里很是感激他，可她不认为他所说的那些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的话能在自己身上实现，况且，她宁可一辈子留在这个小村子，也不愿意跟林岩满世界乱转。她一时找不到语言回答，抿着嘴唇没有作声。

　　李雪看着被林风紧紧拥在怀里的岳好，越看越气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气恼，更不明白的是：过去十六年脏得像团垃圾似的岳家磕巴，凭什么，怎么有资格站在那样优秀的男人身边……“你们哥俩跟她一样不要脸！”她本来只生岳好的气，可是现在她也生林家人的气，心里十分瞧不起瞎了眼睛帮着岳好的林风，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带着单丽丽、颜丹就要离开。

　　“我要不要脸，凭你也配评论吗？”林风口气淡淡地答道。李雪惊讶地转过身，看着林风，村子里和学校里最得宠的她，说刚刚那句话的本意是激怒林风也好，是引起他注意也好，显然都没有达到目的。她茫然地看着林风对自己无所谓地淡淡一笑，随即转过脸望着那个不起眼的结巴，还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听的声音说着可恨极了的话：“走吧小好，我始终找不到你奶奶在道南哪个地方，你带着我过去，嗯？”

　　岳好在一边看着，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和林风都被骂了，可是林风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和他辩解，连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事都懒得解释，他是不屑于跟这些人废话吗？

　　或许这就是自己临回家，林妈妈叮嘱自己那些话的原因？不要自轻自贱，不要让那些什么都不是的人伤害了你！可是这几个女孩在她以前的生活里，绝对不是什么都不是。过去的她，连给她们正眼瞧的资格都没有，想不到时隔几天，竟然会亲眼看见别人懒得正眼看她们。

　　她的手被林风攥得紧紧的，被他硬是扯着，身不由己地向着道南的方向走过去。

　　有他在身边，周围那些围观的本村人，仿佛被狂风吹开的蒿草一般，纷纷退避闪到一旁。两个人拉着手，越走越远，消失在那些探询疑问的目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