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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见

  小小的炕桌上,坐了四个人。岳好跟林风并排而坐,爷爷奶奶坐在对面,面前的桌子上,全是林家带来的酒食糕点。手脚得了风湿症、行动不太灵活的岳奶奶,为了孙女回来熬夜做的大个头饺子,很醒目地摆在了岳好面前。

  岳奶奶不停地叮嘱孙女:“多……吃点儿,小好,我……我加了一斤肉在馅子里呢。”

  岳好嗯了一声,家里只有过年才舍得吃肉馅饺子,奶奶身体又不好,擀这些饺子皮,她得吃多少苦头啊。她夹了一个饺子,在奶奶的目光里大口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得奶奶和爷爷都满意地笑了,她跟着抿嘴一笑,就见旁边的林风放下筷子,对对面的爷爷奶奶道:“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

  岳爷爷本能地张开口要劝他多吃点儿。身材矮小的岳奶奶,却是岳家三口人中,心思最为活泛的,她伸手拍了拍老伴的胳膊,看了林风一会儿道:“听小好说,你……你过几天要去北京了?”

  林风忙点头称是。岳奶奶看了一眼孙女,将孙女打扮之后的样子看在眼里,越看心里越是喜悦。养了十多年的孩子,老人的眼里自己的孙女自然不丑,只是家里太穷,太脏,这孩子从小就背着自家两个老残废过日子,缺少年长女性的照顾和教导,所以没有一点儿女孩的样儿。现如今只是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这姑娘就这个模样了,那将来长大了,跟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林风,不正是一对儿吗?

  在岳奶奶心里,她自有自己的算盘。她这样村庄里长大的老人,认为结婚就是结婚,结了婚,那就是一辈子,小好进了林家的门,以后自然就是林家的人了。在她眼里,自己孙女就算没有怀上林家的孩子,以她现在的模样和身段,将来也是美人坯子一个,有什么配不上林家的?她的小好,就该得到最好的。

  “北……京太远了,小好在这边,你在那边,隔得太远啊!”岳奶奶叹息。

  林风笑笑,答岳奶奶道:“没关系,她每周都会给我写信,而且现在互联网也很发达,她随时可以在网上看见我。”岳奶奶不知道啥叫“网”,为了不让人笑话,留了个心眼也不深问,只是摇头道:“这……这样不好,不……不好……”岳好偷偷瞄了一眼林风,见他始终淡淡笑着,对岳奶奶的话不置一词,岳好轻轻放下饭碗。眼前的粗瓷大碗和用黑了的竹筷子,都跟在林家用餐时使用的那些精致得仿佛艺术品一般的餐具不同,她从心里往外地感激林风一点儿都没嫌弃地拿了自家的筷子,用了自家的碗,虽然只吃了很少一点儿就放下了,但即使这样,她知道这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林风,本就不是一般人吧?不然,他也不会把这件完全跟他扯不上关系的麻烦事情揽上身了。如果世界上有完美的人,坐在自己旁边的林风,就该是其中一个。

  因了心里的这份感激和尊重,她开口对奶奶道:“奶——林风——”

  “二哥。”一旁的林风笑着纠正她。岳好看了他一眼,两个人对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岳好抿嘴道:“二哥他……马上就要出国了,不能在家里待着。再说了,奶,依着你我跟着二哥去北京长见识,那你们怎么办?谁照顾你们俩呢?”

  岳奶奶没回答,眼睛在林风和自己孙女脸上来回几次,将他俩的笑容看在眼里,目光中担忧的神色轻了些,又想到自己一生不能生育,无儿无女,不成想捡来的这个小丫头倒有这样的孝心,嫁进了那样的好人家,心里还能想着自家两个老残疾,不觉眼睛里湿了,轻轻擦拭,咳了一声道:“你别担心我们。”

  “我……咋能不担心呢?你们俩没人做饭,没人打柴,怎么过呢?”岳好急了。

  “这……这不是还有政府呢吗?”岳奶奶语气不太坚定地说。“啥政府?”岳好不明白了。“你奶奶说的是敬老院。”一直没作声的岳爷爷咳了一下。

  岳好倒是真听过这个,因为岳家的情形特殊,她从小就听过很多乡亲对奶奶讲,说奶奶收养自己错了,如果不是带着自己这个累赘,以爷爷奶奶的情况,是需要特殊照顾的五保户,早就可以进敬老院了。

  “可是……可是不是说,因为养了我,你们不能进敬老院吗?”岳好惭愧地小声道。

  岳奶奶没有吭声,岳爷爷咳了一下,嗫嚅道:“事在人为呗,你奶奶明儿会再去一趟敬老院,求求人家管事的,说孙女出嫁了,总该有资格进去了吧。”

  岳好心里越发难过,她知道奶奶去了也是白去,这十里八村的鳏寡孤老都可以去敬老院,但是只要收养了孩子,就失去了资格——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告知了这一点。其实不用别人告知提醒,她心里自然懂得爷爷奶奶养大了她,现在她也应养爷爷奶奶的道理!

  她还要开口说话,一旁一直默默听着的林风插口道:“我父亲或许会认识这个镇上敬老院的院长,其实敬老院离我家就不远,走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我可以跟他讲一下,想想办法。”

  林爸爸?岳好脑海里闪过那个派头极大的中年人的样子,那个进了自己家,不屑于坐下,不屑于跟爷爷奶奶讲话,甚至不屑于掩饰眼睛里的不屑神色的男人——他一定是看不起自己家,看不起自己的,从她嫁进林家,他就未露过面,去求这样的人,何苦来哉?

  她们又不是不求他就活不下去了!“不!不求你爸!”岳好打断了林风。林风道:“不求他恐怕不行,我妈向来不会求人……”

  “宁可……宁可不去敬老院,也不求你爸。”

  林风摇头不解,他看着岳好,见她明净好看的五官上,满是倔强。林风想不到她性格竟然这样犟,简直跟自己母亲有的一拼,心中大感讶异,看着她,好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奶,你明天去敬老院,先到林家找我,我跟你一起去找院长,行吗?”岳奶奶知道孙女素来孝顺,不答应她,只怕她在林家也不会住得安心,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岳好高兴得咧嘴笑了,三下两下吃完了饭,起身把碗筷收拾了,就对林风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山看如寄了。”说完,不等林风回答,一股风似的冲了出去。

  走熟了的路,牵挂了两天两夜的朋友,都让她的脚底仿佛生风了一般,沿着熟悉的山间田埂,跳过沟堑水洼,一路冲到了上果园去的山路。待到熟悉的果园的清香盈满鼻端,她心口仿佛有几万只飞舞的蝴蝶一般,怦怦地跳个不停。

  当那间山中果农搭建的木屋映入眼帘,想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身影随时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笑容溢满了她的眼睛,她张开口,一迭声地喊道:“如寄,如寄,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脚步不停,一直冲到了木屋门口,伸手敲门,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轮椅轧轧的声音,心中纳闷,她双手用力,木门响了一下,被她推开了。空荡荡的室内,什么都没留下。心中那股喜悦激退,岳好茫然地站在屋子入口处看着,如寄哪里去了?张强呢?这小屋里的那些书,那些笔,那些属于如寄的点点滴滴,都哪里去了?一室空荡,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居住,从未有一个天下最聪明,聪明得看透了生死,仿佛尘世中一朵最圣洁的雪绒花一般的少年在这里住过。梦游一般,她在屋内里外来回地转了几圈,神思不属地坐在窗下如寄惯常看书的地方,目光呆呆地盯着窗玻璃,心口仿佛被人掏空了一般地难受。就算是走了,离开了,也不该这样一点儿痕迹都不给自己留下啊!如寄,她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离开了,静静地来到这山里,静静地离开,仿佛一阵风吹散了的云朵一般,永远地消失了。她伏在膝盖上,痛哭出声。不知道哭了多久,外间的木门微响,她心中一动,猛地起身冲出去,却见进来的人有两条长长的健康的腿,个子高高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个轮椅上的瘦弱少年,终究没有回来……这个个子高高的男子见她看着自己,一脸的失望,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问道:“怎么哭了?”

  岳好擦了擦眼睛,一言不发,走到木门前,矮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斜倚着山中原木做的粗糙朴拙的门框,看着门外蓊蓊郁郁的果园,隔了好半天,她才说:“二哥,如寄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他二哥,她落寞失意的样子,让林风心中一动,轻声道:“他去哪里了?”

  岳好摇摇头,大大的眼睛用力眨了一下,可几滴不听话的泪水还是溢出了眼眶,沿着她精致的脸颊簌簌而落。

  她这样一动不动地呆坐着,隔了好一会儿,身下的门槛微微一沉。岳好侧过脸,见一身雪白西装的林风坐在了自己旁边,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朗目高鼻薄唇的侧脸完美得让人呼吸一窒,他的目光略有些着迷地盯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会把裤子坐脏的。”岳好轻声说。林风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目光始终停留在果林上空的那一汪碧蓝上。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在这样的静静里,岳好平生第一次,跟另外一个生命说了以往从未有勇气说出来的秘密。

  “我喜欢如寄。”她的声音很轻,如叹似诉,带着少女特有的情思缠绵之意,飘在二人身周的空气里。

  林风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这个秘密。“我不想嫁人的,我本想让如寄把我藏起来,等爷爷奶奶改主意了,或许我就不用嫁到你家了。可是我跟如寄说的时候,他给我讲了那个《圣经》上马太的故事,我听不懂,但是如寄那么聪明,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他劝你嫁人?”林风低声,怕打扰她似的轻声问。

  岳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如寄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我像个乞丐一样,不该拒绝这门亲事。他还见过你们,夸你……你和他很好……”

  林风静静地听着,知道她说的“你和他”指的是自己和大哥,他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走了呢?”说到这里,岳好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抽泣呜咽,显然伤心极了,哭了好半天,才能接着说道,“他总该跟我打个招呼啊?就算我不在家,也该跟我爷我奶说一声,让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了啊?”

  “或许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来不及跟你打招呼?”林风上山追岳好之前,曾经跟岳爷爷打听过被岳好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这位山上的如寄,追上来又看到林中果园人去楼空,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兆,只是他看岳好这样伤心,没有明言。

  岳好闻言,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睛慢慢睁大,林风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中对她的聪敏又一次加深了印象。只见她腾地从门槛上站起身,冲进了房子侧边,好一阵工夫,也没见她转回来。

  林风心中纳罕,起身绕到屋旁,看见小小木屋那扇巨大的窗子边,她苗条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把蔫了的黄色水仙花。

  “这是我嫁进你家的前一个晚上,送给他的,我爬了好久的山,被雨淋得发烧,给他摘的这朵花,可惜他都没看见……”她一边说,一边哭,站在窗子下流泪。

  林风走过去,看了一眼那野生水仙,它好好地被一个女孩子束头发的橡皮筋扎着。她小小年纪,在嫁出去之前的雨天,爬到大山上给心爱的男子采一束花,放在他的窗子边,没有人教过她,如此行为完全出自天性中的浪漫与多情。刚刚十六岁的姑娘,竟然有着这样深刻的情感,他目光抬起,这一次在她脸上逗留了很久。

  岳好抬起手,从黄色的水仙中拈起那朵萎了的雪绒花,手指轻转,目光痴了一般地盯着那旋转的小小花蕊,对林风道:“这是雪绒花,也叫勇敢者,如寄说西方国家的男子,会采一朵放在心爱的女子窗前——我在这大山里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么一朵,我偷偷地放在他窗前,我明明对他说,让他去关窗子的,可他为什么没有把花收起来呢?”

  “他没看见。”林风答道。岳好抬起眼睛看着林风,林风续而说道:“他坐在轮椅上,窗子那么高,他看不见这束花放在外面。”岳好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高高的窗子,出了一会儿神,哭得肿了的脸上闪过一抹笑容,轻声道:“我忘了,他是看不见,唉,我该亲手给他的。”

  “将来还有机会。”林风说着,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那朵小小的雪绒花,目光在花朵上逗留片刻,抬起手,把岳好吓了一跳地将这朵花别在了她的马尾上。他清澈的眼睛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低声道:“有一个非常好听的歌儿,就叫《雪绒花》,你听过吗?”

  岳好摇摇头。“等回家了,让我妈唱给你听,她很喜欢唱歌的,这些年因为我爸……因为家里的事心情不好,很少……”

  “你唱给我听。”岳好突然说。林风出其不意,忙摇头道:“不行,我唱歌很难听。”

  “难听我也喜欢。”岳好看他脸色,就知道他会唱。她从未有过兄弟姐妹,这几天跟林风接触下来,心中已经不知不觉将林风当成了兄长一般的人,她抿嘴笑着催促说:“快唱,二哥,快唱。”

  “哎呀,说了我不会唱。”一贯好风度的林风被岳好缠得大窘,生怕没法脱身,转身就向山下跑。

  岳好丢下手里干枯的水仙,追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道:“骗人,二哥,你骗人,唱不唱给我听?”

  “说了不会唱了。”

  “不是,我求你唱的时候,你说的是‘唱歌很难听’,没说‘不会唱’,这不是当面撒谎吗?”林风停下脚步,瞪着她,瞪得岳好莫名其妙。岳好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摸摸脸,纳闷哪里不对了,却听林风摇头道:“到底是哪个傻子传说你是个傻乎乎女孩的?”

  岳好摇头,一会儿小声答:“人人都说我傻。”

  “他们有眼无珠。小好,你很聪明,聪明得吓了我一跳。”他看着她,声音很诚恳地夸着她。

  这是个意料外的夸奖,岳好看着林风,觉得他不像是逗自己玩,咧嘴笑道:“真的?真的被我吓了一跳?”

  林风点头,加了一句:“还有,你没发现你刚刚这阵子说话,一点儿都没结巴吗?”

  “真……真的?”岳好结巴着震惊地问。林风摇头,脸上一副要苦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抬起手,将她细瘦的肩揽在怀里,拥着她一边向山下走,一边低声地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山风轻拂的小路上,缓慢而优美的调子淡淡地飘着。

  Edelweiss, edelweiss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Blossom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

  Bloom and grow forever

  Edelweiss, edelweiss

  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Blossom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

  Bloom and grow forever

  Edelweiss, edelweiss

  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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