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2章 绮念(1)

  岳好拢紧身上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抓牢羽绒服上的帽子,冒雪向敬老院跑去。今天是农历的大雪,老天爷也十分应景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从早上天不亮就开始下起,整整半天时间过去,远山近水,一片冰封雪绕。雪花堆积在梅梢柳头,万树素裹,万缕银条,形成数天不化的树挂,待雪霁天晴后,衬着乡下湛澈得让人心醉的蓝天,恍若仙境一般美丽。

  岳好这时候却没有心情欣赏周遭的奇景,她扔下林妈妈在家里,急着去看看雪天里没人陪伴的奶奶。她一手捂着羽绒服的帽子,冒着大雪一路小跑进了敬老院,打开奶奶的房门。进门之前,她先在外面用力地跺掉鞋上的积雪。

  岳奶奶听见声音,从里屋炕上喊道:“小好,是你吗?”岳好哦了一声答应,进门,一边脱掉大衣,摘掉手套,一边看着地上的炉子道,“没人来给你生火吗?”

  “陆……陆春花今天早上死……死了,他……他们都忙她去了。”岳好嗯了一声,二话不说,麻利地跑到后面小灶的地方撮煤,然后抱着两根木头,一点儿玉木棒子出来,低下头开始生火。

  岳奶奶看着孙女忙碌,目光打量着她一头短发下面美得惊人的一张脸。二十三年过去了,当年这个没爹没娘裹在襁褓里的小丫头,竟然成了整个清渠镇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这是既让岳奶奶高兴,又让她揪心的一件事。

  “你……你前儿说林家老二快回来了?”岳奶奶等孙女生好了火,看着她乌亮清澈的眼睛,问起了这个自己日夜挂心的问题。

  岳好笑了一下。说起林风,她本就顾盼生姿的大眼睛又添了笑意,更为动人,她点头道:“嗯,二哥昨天刚在电脑上说,五号的飞机,从波士顿飞北京,大概三四天以后就能到家了。”

  “这……这次回家,他……他能待多久啊?”岳奶奶叹气道。“他学业忙,可能住一个月,那边开学了就回去了……”岳好边说,边进了厨房。里面响起一阵擦洗搬动锅碗瓢盆的声音,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她从厨房走出来,将一菜一汤和一碗红豆饭摆在奶奶面前。

  岳奶奶先没动筷子,她看着岳好,显然要说的话十分重要,因此她结巴的毛病更重了:“是……是该想……想……你……你将来的事儿了。”

  岳好笑了一下,指着饭菜道:“你吃吧,别担心我。”

  “我……我能不担心吗?你……你爷爷死了,这世上就剩我……我操心你了。唉,早知道当初不把你嫁给林家,现……在也不至于姑娘不像个姑娘,嫁人不像个嫁人,多少年了,连个提亲的都没有啊!”

  岳好脸有点儿红了,她在林家住了七年,如果不是奶奶提起,她早就忘了自己是林家媳妇,而不是林妈妈收养的女孩这个事实了。她小声说:“您别担心,我早晚都能嫁出去的。其实这些年,镇里的人都承认我是他们家收养的女孩,奶奶你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早晚都能有人跟我们提亲的,你不要为我操心了?”

  “我……我倒不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岳奶奶吞吞吐吐起来,精明的眼睛盯着长得太好看的孙女,放低音量,怕被别人听见似的低声道,“我可不就是觉得林家老二人挺好的,你……你说他要是心里没你,每年……大老远地从美国回来干……干啥呢?一回来就跟着你来看我,还……带着那么多东西……”

  “二哥回来是担心林妈妈。林妈妈得病之前,他一年才回来一次,后来才回来得频了,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岳奶奶见孙女不上道,叹了口气,打量了两眼跟前的孙女,末了长叹一声说:“我……我是合计着你们俩不管是样貌,还是品行,都挺般配的……”

  “这世上外表品行般配的人多了,还能都凑合在一起?要是搁您这儿,张榕和她老公最不般配,可人家两口子过得不是很好?”

  岳奶奶听见岳好提起张榕和她丈夫何勇,忍不住笑了。何勇今年快四十了,人到中年,发福秃顶,十分老相,而那张榕跟岳好年龄相仿,才二十三岁,正是掐一把出水的年纪,俏生生的少妇风姿比之当年嫁给何勇时候的黄毛丫头,不可同日而语。这夫妻俩站在一起,自己心里怎样想不说,旁人先就耻笑一番,那何勇是个十分老实木讷的人,往往被讥讽得面红耳赤,万分光火。但就是这样一个外人看来一无是处的老公,张榕的心却全在他身上。她正在人生最好的年纪,心智长成,平时是不言不语的好性子,但是碰见人家欺负她的老实老公,就跟被惹毛了的母老虎似的,能冲上去把那个不长眼的骂个狗血喷头。

  这样的事情多了,连岳奶奶都有耳闻,她很高兴岳好能跟这样品行的女孩走得近,为人不忘本,她们老辈人很看重这个。

  “你……是个好孩子,为人没二心。但凡有一点儿弯弯心肠,像那个李雪似的,你……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岳奶奶又像是叹,又像是赞地唠叨着。

  师专毕业的李雪,现在是镇里中学的老师,今年夏天的时候,她开始跟镇里炼油厂厂长的儿子张树辉谈恋爱。张树辉因为是这个镇里最有钱的工厂的继承人,加上是个帅小伙子,在整个清渠镇简直是独一无二的黄金单身汉,李雪能把这样的小伙子给拢住,让全镇的人都大跌眼镜,背地里交口称赞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岳好拿起筷子,递在奶奶的小手里,轻声哄着她说:“我找下家做什么啊?我要是真找了下家,你和林妈妈怎么办?谁来照顾?”

  “我……能活几天了?”岳奶奶无奈地吃了一口饭,她牙口不好,每顿都是汤泡饭,一边喝着汤,一边叹气道,“比你爷……爷多活了七年,我都……算命长了,浑身疼成这样,早死早……解脱。倒是你……婆婆,那么年轻的人,怎么病都全了呢?心……脏病,眼睛又看不见,要……不是你在身边,她还真够命苦的,所以人要积德啊,当初把你收留了,她现在才有个人在身边……”

  岳好摇头,她跟林妈妈一起生活了七年,亲眼看着她一步步地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现在这个样子。聪敏,但是任性;善良,但又极为孤僻,就是她这些年对林妈妈的印象。但凡林妈妈有一点点自己疼惜自己的念头,也不会在视力日渐模糊的时候,还过度用眼,以至于几个月前,一觉醒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每天照顾林妈妈和自己奶奶,敬老院和家里两头跑,很少有空闲的时候,林家大宅子面临道南的那个大大的“如寄书房”,她已经很久没有时间进去了。

  想到埋在山上木屋旁的如寄,她心里依然有些难过,七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清瘦聪颖的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早就如他当年所说的,化成了一朵花,一棵树,一缕山间的清风,可是在她心里,仍然没能忘了他。只不过如今她已经长大,过了懵懂青涩的年纪,明了自己当年对如寄的感情,更多的是崇拜与感激。那种感情太纯粹,太美好,根本不牵涉任何男女间的私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感情才能穿透岁月烟尘,七年过去了,如寄那双清明睿智看透生死的眼睛,在她脑海里依然清晰如昨。

  岳奶奶吃完了饭,看岳好收拾好碗筷。她出来帮奶奶打开电视机的时候,岳奶奶踌躇又踌躇,琢磨再琢磨,才低声对着岳好后背叮咛道:“小好啊,不……是……不是奶奶教你坏道儿,过……两……天林家老二回来了,你使点儿心眼儿啊……”

  岳好奇怪地看着奶奶,摸不着头脑:“什么心眼?”岳奶奶难得脸上有点儿尴尬,责备地看了一眼这方面慢半拍的孙女,低声道:“你……那个……穿点儿好衣裳,把头……头发和脸收拾收拾,跟李雪学学。多跟林风单独在一起待待,有了感情,一切就……就都好说了。”

  岳好脸腾地一下红了,嗔怒地看了一眼奶奶,轻轻跺脚道:“奶——”

  “这话除了我教你,别人谁跟你讲呢?”岳奶奶忧心地叹气,“不管是家财,还是人……品,你还能找着比林风更好的吗?我们娘俩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在林家住了这么多年了,林家老二要是真能对你动心,有什么不好的?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你就该跟人家李雪学学,用尽一切手段笼络住才对啊?”

  岳好从来没有动这个心思想过林风,她望了一眼奶奶,不自禁地低头看着手上戴了七年的戒指,当年以为几块钱的小东西,隔了这么多年,依然光灿莹泽。一个从未真实过的婚姻,不过是二哥暂时把自己迎进林家罢了,可他却买给她一个货真价实的白金镶钻的戒指,如此费心,难道也是因为他是个难得的好人的缘故吗?

  可是他再是好人,自己也不该对他动那种心思的。岳好穿上大衣,跟奶奶告辞,踩着雪一边向林家大宅走,一边在心里想着刚刚奶奶的话。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扑簌簌的落雪,砸在她的帽兜上,不一会儿工夫,帽子周围的毛毛上就全是雪粒了。

  一阵风卷着雪霰,猛地向她扑来,岳好急忙转过身,总算及时避开,她等到阵风过去,想要回过身的时候,看见厚厚的积雪的公路上,自己穿着雪地靴的脚印,一路长长地迤逦而来,从敬老院一直伸展到自己脚下,她看着看着,心里有点儿落寞起来,想起奶奶先前说的话,呆呆地伫立半晌,方才在风雪里转过身,向着林家走去。

  打开书房的门,林妈妈谢芳正等在里面。虽然七年过去了,谢芳的外表却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依然端庄秀丽,她那一双看不见什么的眼睛因为门响,转了过来,对着门口的岳好道:“小好,到时间了,打开电脑吧。”

  岳好忙答应了。这个时间,是美国的林风从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后办公室回到租住的公寓的时间,失明之后的谢芳,每天最盼望的就是这时候了,与小儿子的闲聊常常进行到那边的午夜,体贴的林风总是要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才会关上视频头,而第二天的早上,他照例还要通过互联网,跟母亲说一会儿话,才会去学校的办公室。

  岳好登录好账号,果然林风那熟悉的头像在不停地跳跃,她点击头像,见那头的林风已经坐在镜头前面,手里拿着电话,不知道在跟谁说着什么。

  他显然看见了视频连上了,匆匆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挂断,目光望着屏幕,却好久没有说话。

  “小风,机票和护照都放好了没有?”谢芳听见了音箱的声音,忙走过来,对着自己想象中的儿子说。

  视频那头的他似乎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后来清了一下嗓子,才声音怪怪地说:“放好了。”

  “你嗓子还没好?感冒这么长时间啊?”谢芳是母亲,对林风的声音很清楚,听他最近声音总是低沉,遂问起他的感冒。

  “前几天又有点儿发烧,现在没事了。”他又清了一下嗓子。“现在退烧了?吃药了没有?”谢芳担心了。“好了,你别担心,已经好了,就是同事都说我的声音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妈,你身体好吗?”

  “没什么不好。你什么时候能到家啊?”谢芳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虽然看不见,可一双秀美的眼睛却循着声音,盯着屏幕,仿佛能透过损坏的视网膜看见儿子的脸一般。

  “国内的大后天就到了。”

  “大后天的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

  谢芳嗯了一声,因为儿子就要回家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又难免叮嘱了好半天路上要注意的事情,那边的林风静静地听着,很尽责地应着声,隔了一会儿,他才说:“妈,你别担心了,我没事儿,而且我这次回去,要住很长一段时间。”

  谢芳和岳好全都被吓了一跳,岳好奇怪地看着林风,纳闷道:“住很长一段时间?”

  他听了她的问题,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屏幕,后来才说:“我跟麦教授讲了,暂停这里的研究职位,打算回国陪妈妈一段时间。”

  谢芳哦了一声,有点儿惊讶,更多的是高兴,可不管心中多欣慰,仍是摇头不赞同道:“不用,我有小好呢,你回来也没什么用,还耽误了你的研究。”

  “研究可以将来再继续,妈妈却只有一个。我已经跟教授讲好了,连办公室都退了,这边的公寓东西全都送人,这次回去,会好好孝顺你几年。”他虽然平素极为孝顺,但是几乎从未说过这样动情的话,不光让电脑前的岳好和谢芳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连那头的林风自己,都轻轻低下头,他的手抬起成拳,抵着口鼻,很轻地清了一下嗓子。

  岳好盯了他良久,转过头,看见林妈妈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心中大为感触,克制平和的林妈妈,也控制不住对儿子的思念了吗?

  “二哥,我昨天写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她看着屏幕,转开话题,笑着对林风说。

  林风听见她的声音,一直低着的眼睛抬起,看着屏幕上的她,沉默着,就在岳好以为视频出了问题,他没有听见自己的话的时候,他答道:“我看了。”隔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连你以前写的,也——重新看了一遍。”

  “以前写的?”岳好有点惊讶,原本只是想岔开话题,不让林妈妈伤心,现在真的好奇了,“那不是快有上千封了?”

  “差不多。”视频那头的他目光微动,脸轻轻转开,似乎在看着电脑旁的什么。那眉清目朗的侧脸棱角分明,看得岳好的心不能自控地怦然一动,奶奶刚刚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一划而过,目光偏偏就在那个时刻,沾到了他薄而匀称的双唇,她盯着它,完全不能移开目光,直到自己的脸有些热,好多年了,第一次不敢继续看这个一直是自己二哥的人,那些视频前的谈笑自若,这会儿没留一点儿痕迹。

  二八年华春心动吗?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怎么会对着自己叫了七年二哥的人有这样的绮念呢?

  她为自己这种近乎胡闹的想法吓了一跳,再也不敢看视频中的林风,起身匆匆离开,出门的时候因为慌张,忘了关上身后的门,听见视频那头的林风很惊讶地问林妈妈道:“她去哪儿了?”

  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她乱成一团麻的内心激起一阵波动的涟漪……久久不能止息。

  她一定是疯了!简直受不了自己仿佛茨威格笔下那些青春荷尔蒙泛滥的少年男女一样的胡思乱想,就跟贾母所说的“凡见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故,就想起婚姻大事来了”。她在十六岁就经历了别人半辈子才能经历的事情,这么多年的自律与克制,绝对不是让自己这时候在林妈妈眼皮底下,算计兄长一般的二哥的!

  她绝对不能容忍自己低格至此!

  抬起手,轻轻带上房门,将屋内闲聊着的母子声音隔住,她一边向楼上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地下着决心,直到认定了自己不会在后天他回来的时候再动那些绮念,她才仿佛放下一块大石头一般,轻松了下来。

  岳好将雪白的床罩铺上,上面加上一层米色格子的床单,一旁的谢芳忙着叮嘱:“别忘了给对面的卫生间放上牙膏和毛巾,洗发水浴液都摆上,小风这次住的时间长,这些东西都要买新的。”

  岳好答应着,她铺好床,换好床罩,将写字台、书架、椅套全都仔细地掸了一遍灰,将挂在墙上的林风的照片擦得流光锃亮,地毯吸得纤尘不染,忙碌完了又仔细检查了整个房间,满意地对谢芳道:“好了,他一到家就可以舒服地歇着了。”

  谢芳笑了,伸出手细细地抚着床单,好像儿子小时候躺在这张床上自己抚着他的额头一般,隔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说:“一会儿记得把隔壁小岩的屋子也打扫一下,他人虽然不回来,屋子也不能太不像样了。”

  岳好答应了,在这栋房子住了这么多年,她几乎从未踏足林岩的房间,微一踌躇,就伸手推开这兄弟俩房间互通的门,穿过中间小小的、但布置得十分温馨的书房,进到林岩的屋子。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小妖的金色城堡 只道是年少 最好的我们 花开半夏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1 梧桐那么伤 8分钟的温暖 毕业了我们一无所有 101号宠物恋人1 你是我的独家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