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倾心(2)

　　“我……不是不想你回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却欠身而起，乌黑的眼睛看着她，棱角分明的俊颜如此专注，让她怔住了，听他低声问：“小好，如果我妈妈同意你嫁给我，你是不是就没有别的拒绝我的理由了？”

　　岳好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看见他的眼睛里除了那掩不住的急切神情外，什么都看不到。一个不敢想的念头从虚无中冒出来，渐渐地充塞了她的心，心潮都因为这个念头澎湃起来：如果林妈妈同意，她跟他蒙受祝福地结合在一起，这辈子身边永远有他，以后这一生再也不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她僵硬地点点头，张开嘴想要说话，他的头在此时低下来，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深深地一吻，坚定而又克制，然后他抬起头，仿佛立誓一般地说：“我会让她给你打电话。”

　　岳好吓了一跳，本能地道：“你不能逼林妈妈同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妈做任何事，你跟她住了这么多年，还没发现吗？”

　　岳好想到谢芳的性格，嗯了一声，不得不同意。他重新搂着她，手指摩挲着她的短发，轻声问道：“你想要个大一点儿的婚礼吗？”

　　岳好不知道说什么，心中是慌乱的窃喜，可又觉得自己在这个凡事都未定的时刻窃喜，有点儿傻乎乎的，只能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们先去旅行结婚，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回到镇子上摆酒，这个主意怎么样？”

　　她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光是慌乱和焦虑般的盼望，就让她方寸已乱，茫然地同意他说的一切事，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想去哪儿旅行结婚？”

　　“我不知道。我哪儿都没去过。”她老实地回答。“我知道一个地方，与世隔绝，是在一个小岛，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有栋房子，岛上全是花田，你觉得我们结婚去那里怎么样？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做任何我们喜欢的事，我还可以带你出海……”

　　她嗯了一声，心里隐隐地觉得他似乎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一般，可在压抑着的喜悦的心里，她喜欢他说的一切，甚至喜欢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手上那个戒指是我七年前买给你的，你想不想换个大点儿的？”

　　她笑了，忍不住从毯子里探出双手，将那个小小的米钻戒指举在两人之间，手指轻轻地转着戒圈。这个姿势让她赤裸的胸部袒露出来，而她浑然不觉，开口正要说话，一旁的他猛地伸出手，将毯子严严地覆盖住她，气息不稳地说：“不要露出来，我可不是圣人。”

　　岳好露出眼睛，在他勉力克制的脸上盯了好久，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叹息，安全的被呵护被珍视的感情在她心头蔓延，对他汹涌的仿佛狂澜一般的欲望化成涓涓不息的细流般的爱意。她谨慎地伸出手，小心地不露出半点儿胸部肌肤，探到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他完美的仿佛雕刻一般的脸孔，低声说：“你真好。”

　　他看着她，没说话。“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谢芳与林美惠坐在温泉度假别墅客服部的大厅沙发上，等着登记的林嘉树回来，谢芳身上的羽绒服已经脱下，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开司米羊绒衫，下身一条浅灰色裤子，一头及肩的卷发自然地散在肩膀上。对面的林美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三十多年前林美惠自己还是个小丫头时，初见被长兄领回家的谢芳，美丽知性，站在清渠镇自己家黑魆魆的三间砖房门口，好像一个公主一样高不可攀……及至知道这是哥哥在大学新交的女朋友时，她仍不敢相信这个像仙女一般出尘的姐姐，会到清渠镇的林家来做媳妇——出身书香门第，父族和母亲一系在三十多年前就差不多全住在国外，包括唯一的姐姐也定居加拿大的谢芳，怎么可能看得上来自清渠镇一贫如洗的林嘉树呢？

　　这显然也是谢芳在大学文学系当老师的父母的想法，久经世事的谢家二老，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素来自诩有识人之能的谢教授甚至断言林嘉树是个一朝得志就会忘本的小人，本性如同君子一般坦荡的女儿跟林嘉树必然不能长久，他日爱女必为小人所伤。谢芳不顾谢教授反对，嫁给林嘉树之后，父女二人多年不能和解，直至谢教授出国与长女一家长居加拿大，这个当年的心结仍未解开。

　　林美惠轻轻叹口气，如今的谢芳，除了眼角鬓边微见岁月的痕迹外，美丽一如往昔。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依然像年轻时一般澄澈，或许是因为生活简单，所以时光不曾在她眼睛里留下渣滓。如果要在这个多年的长嫂脸上挑毛病的话，林美惠会认为她的唇部和下颌线条过于强硬了些，少了一份女人不可或缺的和婉。

　　她看见大哥走过来，忙问：“怎么样？订到房间了吗？”

　　“订是订到了，不过有一个旅行团刚好入住，就只剩了一个套房，另外一个人恐怕要到那边的旅店跟别人一起住一个房间。”

　　“我过去住就是了，你跟大嫂住这边的套房，她眼睛不便，你比我耐烦些……”

　　林美惠的话还没有说完，谢芳忙插口道：“美惠，你跟我一起住，我尽量不麻烦你。”

　　“哎呀，大嫂，我多少年没回来看看了，你能陪我出来到处玩儿我都感激不尽了，还能怕麻烦？主要是我每天晚上都要跟Jason他们聊天，半夜三更的怕打扰到你……”

　　“小风当初也是半夜才有空，我习惯了，不怕的……”林美惠看着大哥，兄妹俩目光交流了片刻，林美惠又道：“大嫂，你跟我大哥一起住吧，他照顾你，我放心些。”谢芳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林氏兄妹都仿佛松了一口气，林嘉树将手中的门卡递给妹妹，感激地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林美惠对大哥笑笑，指了指谢芳，再指指自己，向着另一头的旅店走过去。

　　林嘉树给她拿了羽绒服，扶着谢芳站起来。这个温泉别墅的套房外间有单独接引过来的温泉水，每个套房里都有一个小池，特别适合注重隐私的夫妻使用，住宿的价格上当然也高出普通房间一倍以上。林嘉树打开房门，领着谢芳坐在沙发上，关上房门，他开始整理两个人的行李箱，却听沙发上的谢芳说：“我要是不来，美惠可能会伤心，她老远从美国赶回来，想撮合我们俩，我还是挺感激她这份儿心的。现在肯为别人的事情麻烦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一样，所以我来了，不过你千万别想着事情能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美惠回到美国之后，清渠镇的家不再欢迎你。我向来不相信什么破镜重圆这种事，怎么重圆它还是有一条裂痕在，不如干脆摔碎了一了百了。”

　　林嘉树低低嗯了一声，对她这番话不作应答。行李箱中的衣物不多，只有一些简单的换洗衣衫，他拉开抽屉，对谢芳说：“你的内衣裤都在第一个抽屉里，我的在第二个，你要不要去厕所？”

　　谢芳皱了下眉，她确实想去厕所，不过不想依靠林嘉树。她在家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好强心，即使眼睛盲了，也从未在起居上依靠过任何人，所以此时她站起身道：“你告诉我厕所在哪里，我自己能去。”

　　“你左手边大概三米的地方有道门，那就是了。”他看着她答。

　　谢芳站起身，她摸索着，慢慢移动，不想就在她最不想软弱与出丑的时候，碰到了墙边落地灯的罩子，她心中一动，还没等反应过来，螺丝没有拧紧的灯罩微微倾斜，掉在了她脚边，谢芳向后撤步时不偏不倚地踩在上面，她感到脚踝微痛，顿时就要跌倒。

　　林嘉树一步抢过来，及时扶住她，谢芳用力挣，哪知林嘉树根本不容她动，硬是搀着她进了卫生间，让她坐在马桶上，起身出去之前对她说：“你刚才脚扭了，方便完了你叫我，我来扶你出去。”

　　谢芳没理他，听见厕所门关上，自己愣了一会儿。她确实感到了脚踝微微发痛，勉力撑着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林嘉树恼怒的声音传来，对她道：“你跟我生气，也不用这么逞强吧？糟蹋坏了身体，你觉得小岩和小风就不伤心吗？”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的’儿子。”谢芳淡淡地说道。林嘉树对她刻意强调的那个“我的”轻轻哼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容她反对，将她扶到床边，摁着她坐下，自己蹲下身子。没等谢芳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她脚上皮鞋的拉锁，帮她脱下了鞋。

　　谢芳神情一僵，认识了他半辈子，做了几十年夫妻的这个男人即使在热恋的初期也是大男人主义十足，人前人后都从未对自己这般体贴过，难道是过去的十年他被那个“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女子教导成这般样子了吗？

　　她脚腕微动，就想挣脱他的双手，第一下没挣开，她嘴角微抿，再没挣第二下，任凭他揉着自己微痛的脚，一言不发。

　　“我错了，我愿意用后半生补偿我十年前犯下的错误，小芳，你给我个机会。”他揉着她的脚，低声说。多年来生意场上应酬熏出来的嗓子，说惯了言不由衷各种各样的大话虚话假话，此时说这些心里的话反而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他自己也觉得不自在，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不可能，不值得。”谢芳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可能的，你只要肯给我机会，我什么都能做到。”

　　“太晚了，我没这个心了，你也不该有这个心。美惠她太过热心肠，何必惹这个麻烦？”

　　“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想补偿你。”

　　谢芳摇头，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只道：“别费心了，你根本不欠我什么。”

　　他很久没有作声，后来起身坐在她身边，深沉的嗓子有点儿喑哑地说道：“我知道你恨了我很多年，其实我过去这些年，何尝不恨你呢？”

　　“你恨我？”谢芳神情一凛道，“你凭什么恨我？扪心自问，你觉得你有资格吗？”

　　“我有，我恨你，不下于你恨我，恨当初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原谅，即使……即使我给你跪下，你也不过是开门把戒指砸在我脑门上。我是被你赶出了家，你懂吗？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混蛋们总是有一套不败的逻辑，混淆黑白是你们最擅长的。我不跟你辩，事实上也没有辩解的必要，我还是那句话，我这辈子从不辜负人，可是人若是辜负了我，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我——”林嘉树被谢芳这番话说得心头火起，就如过去十年中他无数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般。他从来就说不过她，而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只需扫一眼自己，就能让心中有愧的他自惭无地，他曾经为自己能找到这样完美的女人而庆幸，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的话，谢芳就是一个活例。

　　可是拥抱着完美过日子，对不完美的他却是极大的心理压力，当初是个豪气万丈的穷大学生时一切还好办。这个世上多数的穷学生都跟藐姑射仙人一般靠着吸风饮露活着，但是随着他进入社会，要支撑一个家，要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要让反对自己的岳父岳母看看他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差，他终究要从藐姑射山上走下来，开始他人间烟火的日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再也不是原来的他，而始终留在校园的谢芳，却一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