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倾心(3)

　　时间和空间改变了他们，她跟他再也没了什么共同之处。让此时他跟她在相隔十年之后还能相邻而坐的，是太多突发的家难和他心中一直深藏的那些忘不了的往事。

　　“你怎样？”谢芳听他久久不作声，问道。“我也不跟你辩，其实小……小岩说得对，过去的事情，错的都是我，辩来辩去有什么意思？我们都老了，剩下的日子能一起看看书，我就知足了。我这次回来，再也不离开了，不管你怎么撵我。”

　　谢芳皱了眉，她向来不怕跟人讲理，就算辩上三天三夜，她自问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对她这种心中自有方圆的人来讲，最怕的其实只有一样，就是被人耍无赖！

　　她当年会被林嘉树追上，除了他确实拥有出众的容貌和过人的能力之外，就是他锲而不舍不屈不挠死缠烂打不追到她不罢休的无赖劲儿。及至结婚多年之后，他在社会上渐渐出人头地，渐渐地像那些与他来往的官僚富贾一般地架子十足，举手投足，神情态度，都带着俗世的浮华虚誉，全是自以为是的了不起。那种大模大样看在谢芳眼里，觉得既可笑，又可悲，心中难免想起当初父亲的谆谆告诫，自惭在识人上自己终究不如老父。林嘉树的公司规模越是大，林家越是大富，他们夫妻之间就越少有共同语言，读书时的情投意合已经成了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及至后来林嘉树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的事情传到谢芳耳里，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句话没说就从学校辞职，离开了那座满城风雨的城市，回到清渠镇的林家大屋静养，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你怎么能这样？那房子不欢迎你！”谢芳生气地说。“我不会打扰你的，我躲在书房里，除了给你读读书，我什么都不做，难道那样也不行？”

　　“不行。”她一口回绝。

　　以往这个时候，他就会被她的决绝弄得恼羞成怒，拂袖离开，躲开让他颜面无存的这个女人，一个人在城里过着人人都认为他了不起，但是没有伴儿的寂寞生活……“她离开我了，我没地方可以去。”林嘉树声音平淡地说。

　　谢芳的手猛地攥紧，雪白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掐进灰色呢料中，肩膀僵硬着，她好半天才说：“你竟然在我面前提她？”

　　“我一直不跟你提，你就始终在心里记着这件事，我跟你之间不就是隔着一个她吗？你听好了，她很早就离开我了，我跟你一样，这些年一直一个人过。”

　　“连她也不稀罕你了吗？”谢芳冷冷地说。“是我不稀罕她！等我发现自己其实只想回到过去，去赢回你的尊重时，一切都太晚了，我在这个社会上或许是无所不能，可我对你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想再求你，不想再给你机会看不起我，你瞧不起我的眼神比刀子都伤人，所以我离你远远地，一心赚钱，心想就这样吧，就这么眼不见心不烦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直到小风——”

　　林嘉树说到这里，声音顿住，好半天才说：“于是我想，有什么比人还好好地活着重要呢？你还活着，我还活着，我们俩还折腾什么呢？”

　　“我没有折腾，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再也不是十八九岁，你这个人于我已经没有当年那么重要……”

　　“别胡说了，何必还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说的句句属实。”

　　“你的自尊受了伤，我的也一样。我过去这些年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我想你终究没那么爱我，如果心里真的把我看得很重要，怎么可能狠心地把我推给别的女人，让我万劫不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显然不如你的自尊重要，这是我这些年耿耿于怀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何尝不是因为自尊受损，一样在惩罚你。我这辈子心里就你一个，从来没把别的女人放在心上过！可是这感觉就我自己一个人知道，犯了那种你不可能原谅的错误之后，我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跟你表白这份心思，索性这些年干脆闭口不言。你现在听了这样的话，可能要笑话我，不然就是以后拿来刺伤我。随便你吧，我当了一辈子的男人，这时候在老婆面前是个孬种，也没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谁也笑话不到我。”

　　他拨通姑姑的电话，听见她喂了一声，遂问道：“姑，事情怎么样了？”

　　“还不错，不过你妈还是有点儿别扭，你爸这次有苦头吃了。”他嗯了一声，在停车场将车停好，听见姑姑接着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哈尔滨走不开吗？”

　　“我停好车了，等会儿进来再聊。你在哪儿？”

　　“茶厅。”

　　他嗯了一声，急匆匆地走进去，问了侍者茶厅的位置。走进去，就看见林美惠坐在靠窗的一角，正端着一杯茶看杂志。听见脚步声走近，林美惠抬起头，看见高大俊朗的侄子，高兴得眉毛眼睛一起笑，等他一坐下，她就关心地问：“你这阵子都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太累了？”

　　他摇摇头，不想谈自己，径直问：“我妈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你爸天天陪着她，不会太差。”

　　“我妈原谅我爸没有？”

　　“我看没有，她没把他撵出去，就已经不错了。”他嗯了一声，轩挺的眉毛微皱，看起来满腹心事。“你怎么来这儿了？”林美惠盯着侄子问。“我想跟我妈说点儿事。”

　　“什么事？”

　　“跟她说我是小岩，不是小风——我不想再骗她了。”林风——不，林岩低声答道。

　　林美惠哦了一声，好半天没说话，后来问：“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姑，小风没死，他在加勒比海那边遇险了，万幸被一艘渔船救了起来，在外头漂了一个多月，前些天他才想方设法跟我联系上了……”

　　“你说什么？”林美惠手里的茶全都溅到亚麻的裙子上，看着侄子，不敢相信。

　　“他好好地活着呢，只是我想我爸是因为小风死了，才下定决心回到妈妈身边的，没有这一场劫难，我爸我妈互不相让，什么时候能有个完？所以我一直瞒着没让你们知道……”

　　“你们这两个小子坏透了！”林美惠气坏了，“你们瞒着父母还算是有原因，连姑姑也要瞒着吗？我哭了多长时间你们知道吗？我真是要被你们气死了。”

　　“姑，你还是为小风高兴吧，不要生气，好歹他没有真死，不然我们大家全都受不了。他听说我爸回来找我妈了，高兴得乐意装死，直到他们俩真和好了，他再回来。”

　　林美惠依然耿耿于怀，绷着脸不作声，林岩知道姑姑的性格，只是笑了笑，将话题引到姑姑家的两个小表弟身上。林美惠开始还怒气未消，后来架不住侄子问来问去，随口答了几句，不知不觉之间怒火消了一些。

　　“我这就去找我妈，姑，你打个电话让我爸出来，我想单独跟我妈说会儿话。小风还活着的事，我的建议是不要让爸知道，万一他一口气松了下来，又跑回城里跟我妈老死不相往来，我这么长时间可白忙了。”

　　林美惠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

　　林岩起身，向着父母所住的别墅区走去，从服务台那里问明路径，走到父母的房前，抬手敲门，一会儿工夫门开了。他看见母亲站在门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茫然地盯着自己，他心头一酸，心中闪过无数个要让母亲幸福的念头，嘴上不作声，只是伸出手将母亲抱在怀里，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说了句：“妈，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怎么了？”谢芳拍着儿子又高又大的肩背，笑着不解地问。“我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他低声说。谢芳笑了，又叹口气说：“妈也想你。你跟小好吵完架就一走了之，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赌气，怎么行呢？”

　　林岩听母亲提起岳好，直起身子，领着母亲走到室内坐下。从敞开的房门，他留意到床上和沙发上厚厚的两摞被褥，心中暗忖，父亲的情形果然如姑姑所说的一样，看样子他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小好的事。”

　　“她怎么了？”

　　“我——”林岩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子，一时找不到措辞。“你怎么样？”母亲的声音温和又充满了善意。小时候他顽劣不堪，最爱闯祸，对母亲的话十句倒是有九句不听，加上不像双胞胎弟弟一般喜好读书，所以不如弟弟林风得母亲欢心，弟弟像是海绵吸水一般地接受了母亲的教导与启发，长成之后的林风温润如玉，谦谦若君子，跟母亲极为相像；与清润若竹的弟弟比起来，自己就像是枝丫横出的野树，言辞耿直，甚少深思，所以动辄得咎。他对母亲的薄责越是心有余悸，母子之间就越是生疏，被无视被忽略的感觉曾经让他很难过，好在长成之后的他，总算凭着还算聪明的天分，慢慢熬过了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我想娶小好做妻子，你看行吗？”他终于说出了口，看着母亲，内心惴惴不安地等着答案。

　　谢芳久久没说话，后来说了一句：“小好愿意吗？”

　　“你要是同意了，她就会愿意。”

　　“我当然同意了，这是好事，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谢芳笑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胳膊，让他放心。“妈——”

　　谢芳嗯了一声，听出来儿子口气中的犹豫不定与为难，她清亮的眼睛落在林岩的脸上，等着他说话。

　　“妈，我不是小风，我是小岩。”

　　室内静静的，谢芳的眼睛只是看着儿子。林岩看着母亲什么都看不见的眸子，心中越发内疚，声音因为痛苦而低沉：“两个月前小风潜水失事，当时正好我在美国探望他，听了消息赶到加勒比地区，找了很久也找不到，我每天在他的电脑镜头前面对着你，就是开不了口跟你说小风死了，我怕你受不了刺激。没了小风后我才懂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不是事业，不是金钱，而是我们家里的这几个人。当时你和小好都把我误认成小风，我索性就装了下去，我想要是能让你一辈子都不知道小风没了，我这辈子就以小风的样子过下去也没什么。妈，你……你能原谅我骗你吗？”

　　谢芳低低喃喃了句“傻孩子”后，久久没有说话。“我只是不想你痛苦，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了。妈，你这么年轻，心脏和眼睛却接连出现毛病，我真的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不是我天生就爱撒谎骗人……”

　　“别说了，傻孩子。”谢芳低声叹息。“我知道自己没有小风得你喜欢，我怎么努力像他一样，终究跟他亲自陪在你身边不一样，可那时……”

　　“我知道你不是小风，你以为妈妈真傻吗？你是我亲生的，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哪个，傻孩子，你的一片苦心妈妈早就知道了。”林岩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小风出事之后，他在波士顿的一位叫Jerry的朋友找机会联系了我，我听说之后，当然伤心了很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没有心疼死过去，就得挣扎着活着。只是每天在电脑上听着你的声音，见你懂事了，长大了，能为母亲着想了，也算是一个安慰。你因为小好的缘故，有家不能回，这些年妈妈何尝不想你，只是没办法让你回家。如今小风没了，你愿意这么回来，就这么回来吧，我什么都不强求。你性格上像你爸爸，长这么大也只跟你爸爸亲近，我们母子关系这么生疏，我也有错，妈妈愿意慢慢改正以前抚养你时犯下的那些错误……”

　　林岩听着，不由得动容，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你没有错，是我以前不听话，胡作非为把你气坏了。”

　　“胡作非为的孩子，也是非常有能力的孩子，你像你爸爸，妈妈觉得你很好。”谢芳低声说，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儿子的头。

　　林岩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嗯了一声，母子二人沉默着坐了很久，林岩方问：“那你同意我娶了小好？”

　　“同意，怎么会不同意？”谢芳笑着对儿子说，“小好是我看着长大的，知书达理，再好不过的一个姑娘，很适合当你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