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谁记下那段艰难的小时光(1)

　　谢洗昭

　　一

　　树的枝丫光秃秃的，切割着空白的天空。

　　被补课压缩得只剩下几天的寒假早在之前一晃而过。一大清早高三的学生就拥进校园，无论是推着单车或者是步行，脚步沉重。裹着的围巾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只是鱼贯而入墓碑一样静默耸立的教学楼。

　　即使是中午阳光也显得又轻又薄，没有暖意。木昕撑着下巴坐在学校食堂出口处的奶茶店里，睁大眼睛，将瞳孔放到最大去看远处只剩下残破框架的树，它如同死掉了一样。此时她很闲。因为此时是呵气成冰的冬天，再加上提前返校补课的也只有高三学生而已，奶茶店的生意理所应当的淡。

　　但就像是即使是再呵气成冰的冬季里也会存在穿短裙的女生那样，即使是再冻人的天气里也会出现要吃沙冰的人。比如面前这一个。

　　微皱着眉宇，几缕头发挡住狭长的时下型男的那种狐狸眼，有光线泄在他的睫毛上，然后被一个微小的颤动震得簌簌落下，鼻尖上也聚了一丁点儿的阳光。

　　男生在柜台前面的募捐箱投了五块钱，点了一份沙冰，呵出一小团可爱的白气。

　　木昕什么也没有说，去冰箱里拿出冰块，却被冷冻室的凉意震了一下。只是略微的停顿然后就迅速地将冰块放入冰沙机碎成沙冰，用长匙拌了拌，浇上炼乳，撒上红豆。然后端起来递给男生。

　　没想到迎上的却是一张略为忿怒的脸：“拜托我要的是柠檬沙冰嗳！”

　　木昕愣一下，抬头傻傻看着男生，而男生对上她眼睛的时候也略微愣了一下——女生的瞳孔里，此时居然只有一片空白澄明的情绪。

　　显得有点迟钝。

　　女生迅速地错开目光，捕捉到男生的胸牌上写着“高三四班 夏奕钦”后，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去冰箱里拿冰块，重新做。

　　夏奕钦有点错愕地看着她的身影，居然没有道歉，也没有生气的神色。如果不是女生去重新做沙冰了的话，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无视了。于是这个“一向很重视自己的存在感”的男生胸腔里莫名其妙地就烧起一团忿怒。

　　当一份柠檬沙冰放到他面前的时候，夏奕钦紧绷着下巴，有些刻薄地指了指柜台上的红豆沙冰：“那么刚才的呢？等着下一个不知道情况的倒霉鬼吃掉？”

　　“……”女生看着他。

　　“喂你是不是木头啊？”

　　还是没有等到任何答语，哪怕是跳脚后的骂咧，女生继续沉默。但在夏奕钦刚准备继续发难的时候，女生却一下子端起了柜台上的红豆沙冰——杯外已经渗出了一点小小的水珠，木昕的指尖迅速窜进微凉的寒意，冰到骨髓里，但还是咬住吸管，迅速吸下去，夏奕钦瞪大眼睛看着液面越降越低，最后和杯底迅速接触。居然一口气，喝掉了。

　　由于一下子喝掉了过冷的东西，脑袋被冷刺激，疼痛眩晕起来。木昕强撑着递过了一张五块钱的纸币给柜台外目瞪口呆的男生。

　　“——帮我，投进去。”

　　这回换夏奕钦哑口了。

　　阳光错落地将枝桠的影子在女生的脸上晃过，男生在那张脸上仔细分辨，却还是无法察觉到任何微小的神情。

　　二

　　汽车的灯光映着路两旁亮着的招牌，在繁忙的街道上发散出一片炫目的光。左耳边有滴滴的喇叭声，而右边则混沌地传进韩眀娴带着吼起来的音调的声音。

　　“——木昕，你是不是木头啊？”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下子和众多的声音重叠起来，歇斯底里的妈妈、喜欢嚼舌根的女同学、今天的夏奕钦，还有眼前这个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介入自己生活的韩眀娴……

　　右边的耳朵像是忽然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那些重叠却又清晰的声线变得尖锐如同流畅的匕首边缘。

　　“——你倒是说话啊！！”

　　韩眀娴愈发的暴怒，一系列的语言攻击仿佛炮弹一般噼里啪啦地炸开。可是身旁骑着单车的女生，似乎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迟钝而又机械地将单车往前蹬去。韩眀娴捕捉不到她的任何神情，一会儿以后她无力再演这一场独角戏，便讪讪地停下了如同一个人自娱自乐一般的谩骂。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的，只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朋友过分没有存在感而且像是随时要放弃一切的样子而已。

　　韩眀娴所在的小区先到了，她望着身旁的女生——一只脚撑地，眼神钝钝地望着自己，像是老样子一样想要目送她进去。

　　“木昕……我也不想那样的……对不起了……”

　　被倾诉者沉默，然后目光偏了一个角度移向了地面。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韩眀娴道了声别也就进了小区。

　　看她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木昕继续朝远方蹬起车。路人渐渐稀少起来，昏黄色的沉默的灯光打亮了她的脸。恍惚中，眼睛里除了高光的圆圈部分像是又亮了一小块，然而还没有来得及洇开却又迅速地在眼里沉没了。

　　这样的对话，像是周而复始很多次了吧。

　　因为相处的时间太长，所以难免会暴露出粗暴的本相。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厌恶韩眀娴，反而有点感激她，这样一个成绩优秀、相貌佳、人缘也不错的人，看起来暂时还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

　　——不想被放弃的。

　　三

　　从楼底下往上看家里照样是黑着的，两旁都是通明的灯火，偶尔还传来说话的声音。

　　用钥匙旋转了半圈打开门以后，在玄关处放好鞋，打开灯然后去客厅，果然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

　　——妈妈跟人打麻将去了，今晚不回来。

　　于是去冰箱里拿出了冷的面包，靠着冰箱啃起来。今天中午一口气喝下了整杯沙冰，胃很难受。而现在咽下冷面包，胃却居然没有反应了，只是感觉到凉。是麻木了吧。自己此时也像是老人一样麻木和抑郁。

　　吃完了以后就去房间，开电脑，上校内网。

　　事实上校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个别好友，大多数的同学都可以搜得到但是却没有去加。而大多数的同学也都是忽视自己的存在的。但是每天上校内网却是必修课。

　　——在了吗？

　　——是。

　　——现在每一天都很艰难吧？

　　被这样一问女生的鼻子就一下子酸起来。每一天都像是过完一生一样的缓慢，无论是学习还是其他，都给自己一种需要苟延残喘才能撑下来的艰难感。可是对方是不需要多努力成绩就可以排在年级前列的优等生，又怎么会理解自己的绝望呢？

　　——是。

　　——没关系的，只剩最后半年了。

　　——嗯。

　　——对了，星期天有时间吗？

　　——有。

　　——那就太好了。呐，星期日我生日，请你吃饭啊。

　　木昕半天都没有回应。像是能够理解她的难以置信以及不知所措一样，男生又补充。

　　——如果不习惯的话，可以带上你朋友的。

　　能想象到他脸上温和的神色，面孔或许被荧光屏映得有点发亮。女生在心里勾勒他的面部轮廓，胃好像暖和了起来。

　　——好。

　　然后她就结束与安知路的对话，关掉电脑，用手机定了下时开始做起了练习。心里却错乱含混，于是半个小时以后手机响起来练习本却没有翻页。木昕懊恼地丢下了笔。记忆倒带，老班今天气急败坏的骂声又回放起来——果然不是读书的料！

　　不是读书的料……？自己估计被放弃了吧。

　　一阵短促的发怵以后，思维又转到了和安知路的对话上。朋友？被冠上这样的称号的，似乎也只有韩眀娴了。可是怎么开口？

　　虽然一切都没有想好，心里却亮堂了起来。

　　——此刻的女生，忽然觉得安知路是自己撑着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四

　　次日夏奕钦路过奶茶店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一斜眼便看见女生站在柜台旁，左手敲着玻璃柜台，视线游离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忽然就想和她说上两句，于是调换了前进的方向。可是抵达木昕的视界然后点完“一份柠檬沙冰”以后，男生却窘迫地发现自己没有带零钱——因为这个奶茶店是学生部开来用作给山区捐款的，所以点饮品的人都是把恰好的钱放到募捐箱里的，并不找零。翻来翻去都没有零钱，男生不由自主地低低“呀”了一声。

　　已经打开冰箱的女生茫然地回过头，却在还没有问情况之前就微微笑了笑。夏奕钦惊诧了，虽然不算生动甚至有点生疏，可也是表情！否决了“这个女生是面部肌肉萎缩者”这个猜想他又疑惑起为什么木昕要冲自己笑。

　　后来才发现是自作多情了——左后方响起了会长的声音。

　　“呐，没想到还有生意啊。”

　　木昕点了点头：“少了些，大多数点的是热的奶茶，大冬天喝沙冰的很少了呢。”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夏奕钦。气氛活泛起来。

　　“唔，我点一份红豆沙冰，让你见笑了？我还是自己来吧。”安知路投了五块钱，很不见外地打开了木挡板，走进去。很显然他经常来这里帮忙呢。

　　“什么口味的？”接过女生手上的冰，问外面被忽视很久的某人，然后看到顾客英俊的模样就立刻笑了起来，“是你啊，你这家伙见了我居然都不打招呼的啊？”

　　“柠檬沙冰——什么嘛，你自己从我身边走过都不带答理我一声的，还怪我。”夏奕钦埋怨，然后狭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弯成一道弧线，“红豆沙冰，你点的？”

　　“是。”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只记得他的口味啊。略微的思索后夏奕钦理所当然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正在交往，和她？”

　　冬日阳光顺着夏奕钦的手指方向一路划过，不偏不倚地落在木昕的身上，安知路迷茫：“什么啊？”

　　“啊哈，没什么。”自己猜错了呢，想要随便转移个话题却又想起自己还没有付钱，于是只好扬了扬手中的五十元钱，对正在沉默着准备炼乳的女生说，“我付过钱了哦。”然后将五十块插进募捐箱里。

　　同时看到的安知路刚想说“早知道我请你嘛”，女生却插了话，用目光点了点夏奕钦：“你，在等其他九个人好找零吗？”幼稚的童音搭上认真的表情，夏奕钦愣了一愣。

　　——真是，天真得让人想发笑呐。

　　五

　　有点忐忑地和韩眀娴说了，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同意，并且表示出对学生会会长安知路极大的兴趣。木昕告诉了她具体的地址，说分开去然后在门口会合。事实上，最后星期天自己并没有去参加生日聚会。

　　因为惧怕。

　　惧怕和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走到一起，让安知路也像所有人一样知道自己相较之下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不值一提。

　　倒是一整天都守在电脑面前开着校内网。窗外的树已经冒出了绿意，枝桠间有着稀疏的芽，明明这个时期学习已经很紧张了，甚至到了再顽劣的男生也会逮着机会就狂做练习的地步，可是自己还是这样呆呆地让时间的沙在指尖流逝。

　　——迟钝。

　　很晚的时候被等待者才上线，相互打了个招呼。

　　木昕还以为他要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没想到对方居然问，韩眀娴的手机号是多少。然后还补了一个笑脸说，不好意思啊，今天忘记问了。